佛珠与创可贴

　　接下来的两周，星寰科技进入了一个项目的冲刺期。
　　那个被命名为“星链计划”的智慧社区项目，正是林清野在招标会上提出“偶发连接”理念的落地版本。顾衍之将林清野正式编入了核心项目组，职位是“用户体验设计师”——这在星寰是前所未有的破格提拔。
　　质疑声不是没有。但顾衍之用一句“我需要的是结果，不是资历”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林清野开始了连轴转的日子。每天早出晚归，工位上的咖啡杯从没空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草图、笔记和待办事项。他像个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学的东西——技术架构、成本核算、团队管理，还有顾衍之那些近乎苛刻的审美标准。
　　顾衍之对他的要求确实严格。每次方案评审，林清野都要面对一连串尖锐到让人冒汗的问题；每次设计修改，顾衍之的批注都能精准地戳中他最没把握的软肋。但奇怪的是，这种高压下，林清野反而成长得飞快。他开始能够预判顾衍之会问什么，开始能在交稿前自己先发现那些不完美的细节。
　　偶尔，在深夜加班的间隙，他会抬头看向总裁办公室的方向。那扇门总是关着，但底下的缝隙透出灯光——顾衍之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
　　有时候林清野会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需要休息？还是说，工作是他唯一的慰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立刻强迫自己打住。不要多想，林清野。专注工作，证明自己。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就能不想的。
　　比如，顾衍之会在会议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后，单独留下他，递给他一份资料：“这个案例可能对你有启发。”声音平静，眼神却会在林清野接过资料的瞬间，若有似无地停留。
　　比如，有一次林清野因为赶工没吃午饭，下午开会时胃疼得脸色发白。会议结束后，沈青荷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顾总交代的，说你胃不好。”——林清野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自己胃有问题。
　　再比如，那些林清野提交上去的设计稿上，除了红色的批注，偶尔会在某个特别满意的细节旁边，出现一个极小的、用铅笔轻轻画下的星星符号。沈青荷说，那是顾衍之的习惯，代表“值得保留”。
　　这些细碎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像小小的火苗，在林清野心里明明灭灭。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上司对下属的正常关照，但每次想起顾衍之说“我会负责”时的平静表情，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直到这个周五晚上。
　　晚上八点半，星寰大厦四十五层。
　　项目组的大部分人已经下班了，只有林清野和几个核心成员还在做最后的方案整合。下周一，他们要向投资方做阶段性汇报，这份汇报材料至关重要。
　　“清野，交互演示模块的动效渲染好了吗？”项目组长赵峰走过来问。
　　“马上，还差最后五分钟渲染。”林清野盯着屏幕上进度条，“渲染完我立刻发你。”
　　“好，辛苦了。弄完就早点回去吧，这周大家都累坏了。”
　　林清野点点头，视线没有离开屏幕。进度条缓慢地前进着：87%...88%...
　　突然，电脑弹出一个警告窗口：
　　【系统错误：渲染进程意外终止。请检查源文件完整性。】
　　林清野心里一沉。他立刻重新启动渲染，但同样的错误再次出现。他检查源文件，发现其中一个关键组件的版本不对——不是他最后修改的那个版本。
　　“赵哥，”他声音有些发紧，“交互模块的源文件……是不是有人动过？”
　　赵峰快步走过来，一看屏幕，脸色变了：“这是……昨天测试组的备份版本？不对啊，我明明把最终版同步到公共服务器了。”
　　他们立刻检查服务器日志。记录显示，今天下午三点，有人从公共服务器下载了交互模块文件，但上传的是一个旧版本——而且操作账号显示的是测试组一个实习生的权限。
　　“那个实习生今天请假了！”赵峰急得冒汗，“电话打不通。这下完了，最终版本的文件在哪儿？”
　　林清野深吸一口气：“我本地有备份。但是……”他看了眼时间，“重新渲染至少需要两小时，而且还要整合进主文件，再做整体优化……今晚肯定弄不完。”
　　周一上午九点就要汇报。而现在是周五晚上八点四十。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总裁办公室的门开了。顾衍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显然准备下班。看到项目组这边凝重的气氛，他停下脚步：“怎么了？”
　　赵峰硬着头皮汇报了情况。
　　顾衍之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向林清野：“你本地有完整备份？”
　　“有。”
　　“渲染需要多久？”
　　“两小时左右。但整合和优化……”
　　顾衍之看了眼手表：“去你那里做。带上电脑和所有必要文件。”
　　林清野愣住了：“……什么？”
　　“你家离公司近，设备齐全，节省通勤时间。”顾衍之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走。赵峰，你负责协调其他模块的最终核对，确保明天上午十点前所有材料到位。”
　　“是，顾总！”
　　林清野还没反应过来，顾衍之已经转身走向电梯：“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楼下停车场见。”
　　晚上九点二十，林清野的合租公寓。
　　何睿正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哟，今天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跟在林清野身后走进来的顾衍之。
　　游戏手柄“啪嗒”掉在地上。
　　“顾、顾总？！”何睿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关掉电视上血淋淋的游戏画面，“您怎么……？”
　　“工作出了点问题，需要紧急处理。”顾衍之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上司深夜造访员工宿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借用一下清野的房间，可能会工作到比较晚。打扰了。”
　　清野？
　　何睿捕捉到了那个过于自然的称呼，眼神在林清野和顾衍之之间转了个来回。林清野避开了他的视线，耳朵尖微微发红。
　　“啊……不打扰不打扰。”何睿干笑，“那你们忙，我去……我去我房间。”
　　他几乎是逃回自己卧室的。关上门后，他贴着门板听了半天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进了林清野的房间，门关上了。
　　何睿皱起眉。不对劲。
　　林清野的房间里，工作迅速展开。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两台笔记本电脑并排运转。林清野负责重新渲染和文件修复，顾衍之则快速浏览着其他模块的完成情况，同步给出修改意见。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台灯的光线温暖而集中，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
　　林清野一开始还有些紧张——顾衍之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那种无形的气场也让他心跳加速。但很快，工作压过了一切。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偶尔低声和顾衍之确认某个技术参数。
　　“这个动效的缓动函数，用ease-in-out会不会更好？”林清野指着屏幕问。
　　顾衍之侧身过来看，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林清野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气，混杂着淡淡的咖啡味。
　　“可以，但关键帧要调整。”顾衍之伸手握住鼠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好看，“这里，和这里，要预留更多过渡时间。”
　　他说话时气息轻轻拂过林清野的耳畔。林清野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好……好的。”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一点。
　　何睿中间出来过一次，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那个……要吃点夜宵吗？我煮了泡面。”
　　“不用，谢谢。”顾衍之头也没抬。
　　林清野倒是想回答，但顾衍之已经替他拒绝了。他只好对何睿抱歉地笑了笑。
　　何睿的表情更复杂了。他退回自己房间，但门留了一条缝。
　　凌晨两点半。
　　林清野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模块的渲染和整合。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顾总，搞定了。您要检查一遍吗？”
　　没有回应。
　　他转过头，发现顾衍之正盯着电脑屏幕，眼神却有些涣散，显然已经很疲惫了。
　　“顾总？”
　　顾衍之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嗯。发给我看看。”
　　林清野把最终文件发过去。顾衍之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可以。比之前的版本更流畅。”
　　他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辛苦了。”他睁开眼，看向林清野，“这次问题不是你的责任，但处理得很好。”
　　林清野的心轻轻一跳。他低下头，小声说：“应该的。”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嗡鸣。
　　就在这时，顾衍之的目光落在了林清野脸上。年轻人因为长时间工作，眼睛里有血丝，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但眼神依旧清澈明亮。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嘴角还带着工作时习惯性咬出的淡淡齿痕。
　　这个角度，这个光线，这个疲惫却专注的神情……
　　顾衍之的心脏猛地一缩。
　　时间仿佛倒流回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的小房间，周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台灯光线勾勒出他柔软的侧脸。顾衍之做完手头的工作，转过头看到他，心里涌起一阵温柔的疼惜。
　　那时他做了什么？
　　他走过去，轻轻拨开周晚额前的碎发，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
　　而现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有着相似眼神的年轻人……
　　顾衍之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缓缓站起身，朝林清野倾身过去。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林清野完全笼罩。
　　林清野愣住了，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眼睛因为困倦而显得有些湿润。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顾衍之能看清林清野脸上细小的绒毛，能看清他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他能闻到年轻人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洗衣液和一点点汗味的清新气息。
　　这个气息和周晚不一样。周晚身上总是有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但这个眼神……这个困倦中带着纯粹信任的眼神……
　　顾衍之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的视线落在林清野的嘴唇上——那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却有着柔软的弧度。
　　他缓缓低下头。
　　林清野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在视线里放大。顾衍之的眼睛很深，像两个漩涡，要将他吸进去。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碰触的瞬间——
　　“顾总。”
　　何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顾衍之的动作猛然顿住。他直起身，转身看向门口。
　　何睿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您的司机应该已经在楼下等很久了。”何睿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工作既然完成了，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顾衍之看着他，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你在赶我走？”
　　“不敢。”何睿走进来，把水杯放在林清野手边，然后站到林清野身前，像一道屏障，“只是觉得，顾总深夜在员工宿舍逗留太久，不太合适。”
　　他的目光落在林清野脸上——年轻人还处于茫然状态，显然没完全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何睿看懂了。他在门缝里看到了顾衍之那个俯身的动作，看到了那个意图明显的靠近。
　　“顾总，”何睿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林清野不是您传闻中那位小男友的替身。请您自重。”
　　顾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空气凝固了。
　　林清野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何睿！你在说什么！”
　　何睿没有理会他，继续盯着顾衍之：“还有，小林有神经衰弱症，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他需要休息，不能再被打扰。”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顾衍之。他看向林清野——年轻人紧紧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那是一种防御的姿态。
　　神经衰弱症？
　　顾衍之忽然想起，之前沈青荷提过，林清野的体检报告上有些指标不太正常，但具体是什么，他没细问。现在想来……
　　“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您当然不知道。”何睿的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您只看到他像您想看到的那个人，只看到他工作努力有天赋。但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吗？知道他为什么对别人的情绪那么敏感吗？知道他为什么宁愿连续熬夜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吗？”
　　“何睿！别说了！”林清野的声音在颤抖。
　　何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心疼，也有坚决：“因为他从小就要学会察言观色，因为他觉得只有足够优秀才不会被抛弃。顾总，您高高在上，可能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小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成为别人弥补遗憾的工具。”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进顾衍之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想说“我没有”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因为他确实在那一刻，把林清野看成了周晚。
　　因为他确实想过，如果周晚还在⋯
　　因为他确实⋯….动摇了。
　　“对不起。”顾衍之最终只说出了这三个字。不是对何睿，是对林清野。
　　林清野低着头，没有看他。
　　顾衍之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电脑和外套：“我走了。汇报材料我会再看一遍，有问题明天联系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第一次显得有些仓促。
　　门关上的瞬间，林清野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何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他走了。”
　　“….为什么？”林清野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压抑的哽咽，“为什么你要说那些.…..”“因为我看得出来。”何睿叹了口气，“清野，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你看顾衍之的眼神...不对劲。而他看你的眼神，更不对劲。”“我只是......只是感激他...”
　　“真的只是感激吗？”何睿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推开他？”
　　林清野答不上来。
　　因为他确实没有推开。在那个瞬间，他忘记了推开。
　　“听我说，”何睿的声音变得温柔，“顾衍之心里有个人，那个人不在了，留下一片永远填不满的空洞。你如果靠近他，只会被那片空洞吸进去，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真的准备好，去面对那种复杂的感情了吗？一个把你当成别人影子的人？”
　　林清野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楼下，顾衍之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他靠在椅背上，望着三楼那扇还亮着灯的窗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
　　何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替身。”
　　“神经衰弱症。”
　　“弥补遗憾的工具。”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碎了他这些日子以来，为自己找的所有借口。
　　他确实在透过林清野，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确实想从那相似的明亮眼神里，汲取一点早已逝去的温暖。
　　但林清野不是周晚。他是林清野，是一个独立的、鲜活的、有着自己创伤和故事的人。
　　而他刚才，差一点就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线。
　　顾衍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开车。”他对司机说。
　　车缓缓驶入夜色。而三楼的灯光，直到黎明将至，才终于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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