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小猫住院的第三天，秦城给林清舟发了张照片。
　　是宠物医院发来的。小猫趴在笼子里，背上涂了药，看起来精神了些。

　　StarChaser：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林清舟正在图书馆改诗稿，看见消息，回：那就好。
　　StarChaser：对了，你在哪呢？

　　林清舟看了眼周围。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桌面上切出明暗交界。
　　他回：图书馆。

　　StarChaser：巧了，我也在！几楼？
　　林清舟顿了顿。
　　回：三楼。
　　StarChaser：等我！

　　五分钟后，秦城出现在楼梯口。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四下张望，看见林清舟时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真巧。”他在对面坐下，书包放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嗯。”林清舟合上笔记本。

　　秦城从书包里掏出本厚厚的书，推到林清舟面前。深蓝色封面，烫金的英文标题：《The Psychological Development of the Child and the Race》。
　　林清舟看着那本书，没动。

　　“送你的。”秦城笑，“上次你不是说喜欢鲍德温吗？我找了本原版的。”
　　林清舟翻开封面。作者名：James Mark Baldwin。
　　他抬起头：“这不是詹姆斯·鲍德温。”

　　秦城愣住了：“什么？”
　　“这是心理学家詹姆斯·马克·鲍德温。”林清舟说，“不是作家詹姆斯·鲍德温。”
　　秦城的表情从困惑到尴尬，最后变成懊恼：“啊？不是一个人？”
　　“不是。”

　　“那……”秦城抓了抓头发，“你喜欢的是哪个？”
　　“作家。”林清舟合上书，“写《乔瓦尼的房间》的那个。”

　　秦城呆了几秒，然后整个人往椅背一瘫：“完了，我搞错了。”
　　他捂着脸，从指缝里看林清舟：“你不会生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林清舟问。
　　“因为我送错书了啊。”秦城放下手，表情懊恼，“我还特意托人从国外带的，等了两周。”
　　林清舟看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书很新，应该没翻过几次。

　　“谢谢。”他说。
　　秦城愣了愣：“你还谢我？”
　　“嗯。”林清舟把书收进书包，“可以看。”
　　“可是……”
　　“作家鲍德温的书，图书馆有。”林清舟说，“我可以借。”

　　秦城的表情松弛下来。他趴在桌上，侧着脸看林清舟：“你脾气真好。”
　　林清舟没说话，重新打开笔记本。

　　“那……”秦城小声问，“作家鲍德温，写过什么？”
　　林清舟的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洇开一个小点。
　　“《乔瓦尼的房间》。”他说，“《向苍天呼吁》。《另一个国家》。”
　　“讲什么的？”

　　林清舟想了想：“身份。孤独。爱。”

　　“听起来有点沉重。”
　　“嗯。”

　　秦城安静了一会儿。阳光移到他手边，照亮手背上淡淡的血管。

　　“你为什么喜欢他？”他问。
　　林清舟看向窗外。梧桐树叶在风里翻动，背面是浅银色。
　　“他说过一句话。”林清舟开口，声音很轻，“‘事实很简单，人们看来却很难真正理解：任何损害他人人格的人都在贬减自己的人格。’”

　　他一字一句，背得很熟。

　　秦城重复了一遍：“任何损害他人人格的人……”
　　“都在贬减自己的人格。”林清舟接上。

　　两人都没再说话。图书馆里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远处空调的低鸣。

　　“所以你才……”秦城斟酌着词句，“才这么……平和？”
　　林清舟转过头看他。
　　“什么意思？”
　　“就是……”秦城坐直身体，“你好像从来不生气。也不抱怨。我要是你，可能早就……”
　　他没说下去。

　　林清舟的笔在指尖转了一圈。
　　“生气没用。”他说，“抱怨也没用。”
　　“但可以发泄。”
　　“发泄完了呢？”林清舟问，“问题还在。”

　　秦城被问住了。
　　林清舟低头继续改诗稿。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那你……”秦城又开口，“会觉得不公平吗？”

　　笔尖顿了顿。
　　“小时候会。”林清舟说，“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没用。”林清舟抬起头，看向秦城，“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早点接受，早点轻松。”

　　他说得平静，像在陈述天气。

　　秦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林清舟，你真的很厉害。”
　　林清舟垂下眼睛。
　　“没有。”
　　“有。”秦城的语气笃定，“我要是你，可能早就……垮了。”
　　“你不会。”林清舟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秦城。”
　　这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秦城先笑了。笑声很低，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
　　“好吧。”他说，“你说得对。”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该走了，还有课。”
　　“嗯。”
　　秦城背起书包，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那本书……你要是不想看，不用勉强。”
　　“我会看。”林清舟说。
　　秦城眼睛亮了亮：“真的？”
　　“嗯。”

　　秦城笑起来，露出虎牙：“那你看完告诉我感想！”
　　“好。”
　　他挥挥手，走了。书包侧袋的水瓶随着脚步晃荡。
　　林清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收回目光。

　　他重新翻开笔记本。诗稿摊开在桌上，那句被Veythra圈出来的句子还在那里：

　　“我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光/所以我分不清它是来自太阳/还是来自你。”

　　他盯着那句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轻轻划掉了最后半句。
　　改成：“所以我只能相信/所有光都来自同一个方向。”
　　写完后，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

　　图书馆的钟指向四点。阳光已经移到了墙边，桌上的光斑变成了细长的菱形。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心理学著作。翻开扉页，里面夹着张小卡片。
　　手写的字迹，有点潦草：
　　“给林清舟——虽然可能送错了，但希望你喜欢。秦城。”

　　林清舟看着那张卡片。墨水的颜色是深蓝的，在纸面上微微凸起。
　　他合上书，放进书包最里层。

　　---

　　那天晚上，林清舟在宿舍翻开那本书。
　　室友都出去了，屋里很安静。台灯的光晕在书页上，英文密密麻麻。
　　他其实对心理学没兴趣。但还是一页页往下看。
　　看到第二章时，手机震了。

　　StarChaser：[图片]
　　点开。是张星空照片，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团模糊的云状物。
　　StarChaser：Abell 31！今天刚处理好的照片！
　　StarChaser：像不像你的眼睛？

　　林清舟放大照片。那是一团行星状星云，中心有一颗暗淡的恒星，周围是扩散的气体云，在长曝光下呈现出柔和的琥珀色。
　　他看了很久。
　　回：像吗？

　　StarChaser：像！那种琥珀色，还有那种……朦胧的感觉。
　　StarChaser：Abell 31观测难度很高，因为太暗了。但拍出来特别美。
　　林清舟又看了看那张照片。气体云在黑暗里缓缓扩散，像一滴墨在水里化开。

　　他点开浏览器，搜索Abell 31。
　　百科词条跳出来：行星状星云，位于巨蟹座，距离地球约2000光年。中心恒星正在走向死亡，抛射出的气体形成膨胀的星云……
　　他盯着“死亡”那个词。
　　回：它在死去？

　　StarChaser：可以这么说。但这个过程会持续几万年。
　　StarChaser：而且你看，它还在发光。就算在死去，也还在发光。

　　林清舟靠在椅背上。宿舍的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片叶子。
　　他想起秦城说过的话：天文学家都是恋尸癖。
　　可是那些死去的星星，确实还在发光。

　　手机又震了。
　　StarChaser：对了，你看那本书了吗？
　　林清舟看了眼桌上摊开的书。
　　回：在看。
　　StarChaser：感觉怎么样？
　　回：有点难。

　　StarChaser：难就别看了！我下次送你正确的！
　　林清舟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会儿。
　　回：不用。
　　又补一句：这本也很好。
　　StarChaser：真的？
　　回：嗯。

　　StarChaser：那就好！[憨笑]
　　后面跟了个小猫转圈的表情。

　　林清舟看着那个表情，嘴角弯了弯。
　　他放下手机，继续看书。台灯的光温暖地洒在书页上，英文字母在视线里跳动。
　　看了大概半小时，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Veythra。

　　“诗改好了吗？”她问。
　　林清舟点开文档，把修改后的版本发过去。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最后一句改得很好。更克制，更有力量。”
　　林清舟回：谢谢老师。
　　“下周交稿。没问题吧？”
　　回：没问题。

　　放下手机，他重新看向那本心理学著作。密密麻麻的文字，讲儿童认知发展，讲种族心理差异。
　　他其实看不太进去。但还是一页页翻着。
　　翻到某一页时，他停了下来。

　　那句话跳进眼睛里：“真正的理解，始于承认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他人。”
　　他用笔划了下来。
　　窗外传来隐约的音乐声。不知道哪个宿舍在放歌，旋律飘在夜色里。

　　林清舟合上书，走到窗边。
　　夜空是深灰色的，没有星星。城市的灯光把天空染成暗红。
　　他想起Abell 31的照片。那团琥珀色的星云，在遥远的深空里静静扩散。

　　2000光年。它发出的光，要飞行2000年才能到达地球。
　　那么现在，它还在吗？

　　也许早就死去了。但光还在路上。

　　他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吹得手臂发凉，才回到桌前。
　　手机屏幕亮着。秦城又发了条消息。
　　StarChaser：对了，紫金山的事，你没忘吧？

　　林清舟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
　　回：没忘。
　　StarChaser：那就好！我连睡袋都买好了！
　　后面跟了个得意洋洋的表情。
　　林清舟回：嗯。

　　放下手机，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拿起笔，却不知道写什么。
　　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

　　最后只写下三个字：
　　Abell 31。

　　写完，他看着那行字。墨迹在灯光下慢慢干透。
　　窗外，音乐声停了。夜晚重归寂静。

　　他收起笔记本，关了台灯，躺到床上。
　　黑暗涌上来。右眼眼眶里，义眼片安静地待着。不凉，不热，只是一种存在。
　　他闭上眼。
　　脑子里浮现出那张星云照片。琥珀色的光，在黑暗里缓缓扩散。
　　像一颗眼睛，在深空中静静注视。
　　他想，也许秦城说得对。

　　就算在死去，也还在发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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