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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锁城
那枚冰冷的令牌躺在书案上,烛火跳跃,在兽头纹样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仿佛那沉睡的恶兽随时会睁开眼。
顾离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那名受伤的亲兵。书房门窗紧闭,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
“仔细说,从你们抵达黑石谷开始,一草一木,任何异状,不得遗漏。”顾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也有一丝竭力控制的紧绷。
亲兵强忍着伤痛与惊悸,断断续续地描述:黑石谷地势险要,入口隐秘,谷内有溪流,本是极好的临时安置点。郑老六带了三名弟兄和两名从本地雇的向导,提前两日进入,清理场地,准备接收约三百流民。他们最后一次传回平安讯息,是两天前的傍晚。按照约定,昨日午时应有第二批物资和接应人员抵达,却发现谷口无人接应,入谷查看,便见眼前惨状——临时搭建的窝棚有焚烧痕迹,地面上有凌乱脚印和拖曳痕迹,几处石壁上有新鲜刀斧劈砍的白痕,血迹斑斑点点,延伸向谷地深处,却在一条溪流边诡异地消失。现场没有一具尸体,甚至没有太多挣扎遗留的杂物,干净得令人心头发毛。这枚令牌,是在一处被踩塌的窝棚角落,半埋在泥里发现的。
“现场可还有其他标记?衣物碎片?特殊的脚印?或者……气味?”顾离追问。
亲兵摇头:“暴雨刚过,气味杂乱。脚印很多,深浅不一,但都被雨水泡得模糊了。属下……属下无能!”
顾离挥手让他下去治伤休息。她独自对着令牌,试图从沈青崖的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个兽头纹样或“叁”字的线索,一无所获。这不像朝廷任何已知机构的标识,也不像北漠或西域常见部族的图腾。它透着一股刻意做旧的古朴和阴森。
袭击者训练有素,目的明确——不是劫掠,不是为了制造混乱引发恐慌,而是……带走所有人,抹去大部分痕迹,却又偏偏留下这枚指向不明的令牌。
他们在示威。也在引导。
引导她去哪里?猜疑谁?
顾离第一个想到的是周显。这位钦差有动机,也有能力暗中布置。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引发边将与流民冲突,固然可以弹劾沈青崖“处置失当”,但若事情闹大,波及自身,岂非得不偿失?周显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像会行此险招。
北漠渗透?有可能。搅乱宁朔后方,削弱边军,是他们乐见的。但这手法……过于精细阴鸷,不太像北漠骑兵惯常的粗暴作风。
还有第三种可能——那些混入流民中的“身份不明者”及其背后的势力。他们或许才是真正的黑手,目的就是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将祸水引向宁朔,引向她沈青崖。
无论哪一种,对方都已经出招了。黑石谷三百流民和六名部下生死不明,这是绝不能掩盖的大事。一旦消息泄露,或被对方抢先散布谣言,她将极为被动。
必须立刻行动,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顾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铺开宁朔周边详细地图,目光在黑石谷位置停留片刻,然后向外辐射。黑石谷向西是连绵的野人山,山势险峻,人迹罕至;向东则逐渐接近通往北漠的荒原走廊;向南是来路,向北……是宁朔城。
对方带着那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暴雨虽冲刷了痕迹,但也限制了大规模转移的速度和方向。他们一定还在附近,藏在某个更隐蔽的地方。
她需要一支绝对可靠、精于追踪和山地作战的小队,立刻进行秘密搜索。同时,宁朔城内和周边其他安置点的戒备必须暗中提升到最高级别,以防对方还有后续动作。周显那边,更需加倍警惕,既要防着他借题发挥,也要防止真正的凶手嫁祸于他,让自己与钦差彻底对立。
千头万绪,压力如磐石压顶。顾离感到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一种熟悉的、在实验室遇到无解难题时的焦躁感混杂着对古代权谋厮杀的陌生恐惧,啃噬着她的理智。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将军,夫人命人送了宵夜来。”是贴身侍女的声音。
顾离一怔,这个时候?她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进来。”
侍女提着一个双层食盒进来,默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无声退了出去。
食盒打开,上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熬得米粒开花,香气扑鼻。旁边还有两碟清爽的小菜。下层,却不是点心,而是一个扁平的、没有标记的锦袋。
顾离拿起锦袋,入手有些分量。解开系绳,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张折叠整齐的素笺。她展开一看,瞳孔微微收缩。
第一张素笺上,用清隽而略显急促的笔迹,简单勾勒了宁朔城周边地形,在黑石谷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延伸出几条虚线,分别指向野人山几处可能的藏匿山谷、荒原走廊边缘的几个废弃戍堡,以及……宁朔城西南方向一片标注为“古矿坑,错综复杂”的区域。每个可能地点旁,还用小字注明了地势特点、进出难易、水源情况。其中,“古矿坑”被特别圈了出来。
第二张素笺上,写的是一些零散信息:“城中‘永昌车马行’,三日前曾秘密接待过一队南边来的客商,载货不多,但车轮印极深。”“西市皮毛店胡掌柜,嗜赌,近日手头阔绰,常吹嘘结识了‘京里来的贵人’。”“流民中有自称来自‘河阳府’者,口音却带隴西腔。”
第三张素笺,只有一句话,字迹力透纸背:“令牌兽头,似与前朝‘玄鳞卫’暗桩标记有类,然玄鳞卫早于太祖朝已裁撤。慎之。”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解释。
但顾离知道,这是苏流萤送来的。
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知道了黑石谷的事?甚至已经做出了如此详尽的分析和推测?那些市井情报,她是如何得知?玄鳞卫的秘辛,她又是从何知晓?
顾离拿着那几张素笺,只觉得比那枚冰冷的令牌还要烫手。苏流萤展现出的情报收集和分析能力,再次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个看似柔弱、深居简出的将军夫人,仿佛在宁朔城内编织了一张无形而灵敏的网。
震惊之余,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警惕?是庆幸?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在这样孤立无援、危机四伏的时刻,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向她提供了可能是最急需、最关键的帮助。无论苏流萤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情报本身的价值无可估量。
顾离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标注和那些线索上。古矿坑……那里地形复杂,坑道纵横,确是最佳的藏匿地点。永昌车马行、胡掌柜、口音不对的流民……这些零碎的线索,或许能拼凑出袭击者与城内某些势力勾连的痕迹。而“玄鳞卫”……如果令牌真的与这个早已消失的前朝秘密机构有关,那背后的水就更深了。
她不再犹豫,将鸡丝粥三口两口喝完,暖意和食物带来的力量稍微驱散了些许疲惫和寒意。她迅速召来最信任的副将,低声吩咐,调整搜索重点,派出最精锐的夜不收小队,重点排查古矿坑区域,同时暗中监视永昌车马行和胡掌柜。至于玄鳞卫的线索,她暂时压在心里,这需要更隐秘的渠道去查证。
处理完这些,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雨后的天空露出一角朦胧的月亮,给漆黑的庭院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边。
顾离起身,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下一盏。她拿起那枚令牌和苏流萤送来的素笺,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它们一起锁进了书案最底层的暗格。
她需要去见苏流萤一面。不是以将军的身份去询问或感谢,而是……她必须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还知道多少,她的能力边界在哪里,以及——她究竟站在哪一边。
顾离踏着月色,再次走向漱玉院。这一次,她的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沉重。
漱玉院中,灯火未熄。
苏流萤并未安寝。她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温润的玉环,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惊人,清澈而冰冷,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听到院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她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过头。
顾离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书房里沉水香的余味。她看到窗边的苏流萤,脚步顿了顿,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里有种无声的张力在蔓延。
“夫人还未歇息。”顾离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将军不也未歇。”苏流萤放下玉环,语气平静无波,“可是为了黑石谷之事?”
顾离走近几步,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苏流萤身上。“夫人的粥,很及时。”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苏流萤。
苏流萤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妾身也只是尽己所能,为将军分忧。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夫人是如何得知黑石谷出事?”顾离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又如何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查到那些线索?”
苏流萤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将军府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眼睛和耳朵。妾身病弱,常年需用些特殊药材,与城中几家药铺、货行有些往来。市井之中,消息流传最快。黑石谷接应人员逾期未归,军中必有调动,细作不难察觉。至于那些零碎线索……不过是平日里多听了一耳朵,今日事急,便试着串联起来罢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偶然。
顾离根本不信这套说辞。与药铺货行的往来,能探听到永昌车马行的秘密接待和胡掌柜的赌债?能分辨流民的口音差异?还能知道前朝玄鳞卫的标记?
“那玄鳞卫的标记,夫人又是从何得知?”顾离追问,目光锐利。
苏流萤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幼时家中有几箱残破古籍,妾身无聊时翻看过,其中有一本前朝野史杂记,提到过几句。那兽头纹样,与书中描摹的插图有五六分相似。妾身也只是猜测,未必是真。”
又是“古籍”、“杂记”。顾离几乎要气笑了。苏流萤这个女人,仿佛一个行走的古籍杂记库,总能从里面翻出恰好需要的东西。
她知道,苏流萤不会说实话,至少现在不会。再追问下去,只会让彼此更加戒备。
顾离深吸一口气,换了个问题:“依夫人看,对方留下令牌,意欲何为?”
苏流萤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流畅了些:“无非三种可能。其一,示威挑衅,乱将军心神。其二,故布疑阵,转移视线,掩盖真实目的或藏身之地。其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嫁祸于人,引发内乱。若这令牌真与某些敏感势力有关,无论将军怀疑周大人,还是怀疑朝中其他对手,都将落入圈套。”
顾离心中凛然。苏流萤的分析,与她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甚至更透彻。“那夫人认为,当前最紧要之事为何?”
“找到人,无论死活。”苏流萤斩钉截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找到他们,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是谁,目的何在。在此之前,封锁消息,外松内紧,切勿自乱阵脚。尤其是……”她抬眼看向顾离,“切勿与周显公开冲突。即便真是他,此刻翻脸,也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顾离默然。苏流萤的冷静和条理,再一次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尽管这心安背后是更深的疑虑。
“夫人……”顾离的声音有些晦涩,“为何如此帮我?”
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这一次,顾离的目光里少了些探究,多了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连日的重压下的疲惫和一丝寻求同盟的渴望。
苏流萤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烛光下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眉宇间掩不住的倦色和眼底深处的一缕茫然。这个曾经在实验室里跟她据理力争、生机勃勃的年轻人,此刻被硬生生塞进一副沉重的铠甲里,独自面对着她难以想象的腥风血雨。
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掠过。
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妾身说过,将军安,则妾身安。将军若倒,妾身在这宁朔城中,便是无根浮萍,任人欺凌。帮将军,便是求一份安稳。仅此而已。”
顾离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知道这是她能得到的唯一答案。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面对这个陌生世界庞大阴谋和身边人重重迷雾的无力感。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将军。”苏流萤忽然叫住她。
顾离回头。
苏流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青色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清心丹’,家传方子所配,于安神定惊、缓解疲乏稍有助益。将军连日劳累,心神耗损,不妨一试。”
顾离看着那瓷瓶,又看看苏流萤。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柔和了一些,但那疏离的姿态依旧未变。
“多谢夫人。”顾离最终拿起了瓷瓶,入手微温。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苏流萤依旧坐在窗边,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她抬起手,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拿出那些情报,是冒险。但她别无选择。顾离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也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宁朔不能乱。
只是……看着顾离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她心中那根冰冷的弦,似乎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却没有提笔。只是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眸色沉沉。
古矿坑……如果人真的在那里,顾离派去的人,恐怕会有一场恶战。对方是狠角色。
而那个“玄鳞卫”的线索……苏流萤的指尖微微收紧。希望只是她多虑了。若真与前朝余孽有关,牵扯出的,将是足以颠覆整个北疆格局的惊天秘密。
夜风吹过,带着湿冷的水汽,卷起案头一张废纸,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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