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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幸福吗
得知自己中考成绩的消息时,苏昭岚正站在南方一家制鞋厂流水线的末端。那是同乡姐妹带来的口信,辗转了几道关系,传到她耳边时已经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说你考了第一名呢……真可惜。”那时,她手里正拿着一只刚压好线的运动鞋,橡胶和胶水的混合气味充斥鼻腔,机器轰鸣声永不停歇。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继续检查鞋底的粘合是否牢固。那颗曾经在考场上从容不迫的心,此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上学,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得像祠堂漏雨的声音,像上学路上清晨的薄雾,像三个小姐妹并肩而行的背影——它们都封存在另一个时空里,与眼前这个弥漫着皮革味、手指因长期接触化学胶剂而微微脱皮的世界毫无关联。
因为她有了新的寄托。十六岁的苏昭岚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叫陈建,临省人,比她大不了两岁,在同一个车间的流水线上工作。他笑起来有一边脸颊会出现浅浅的酒窝,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偷偷塞给她一个还温热的豆沙包,会在她面对陌生的繁华都市时,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他母亲来看过他一次,是个瘦小精干的中年妇人,拉着苏昭岚的手上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眼里迸发出热切的光。“姑娘身子骨好,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老太太反复念叨着,临走前塞给陈建一卷钱,叮嘱他“赶紧把事情定下来”。
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里,十五六岁结婚生子并非鲜见。许多女孩的命运轨迹都是如此:从田间到车间,从女儿到人妻,中间几乎没有喘息和选择的空隙。陈建母亲急于抱孙子,催得紧;两个半大孩子,对前路一片懵懂,只觉彼此依偎便是对抗陌生城市的一丝暖意。于是,在胎儿三个月时,他们决定回乡——回苏昭岚的家,把这件事“定下来”。
长途汽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苏昭岚靠着陈建的肩膀,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近乡情怯,她心里混杂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一丝即将成为母亲的隐秘喜悦,一点对未来的茫然,更多的是对家中反应的忐忑。她想起离家时母亲沉默的脸,想起那个轻飘飘的编织袋。这次,她不是空手而归,她带回了自己的“着落”,母亲应该……会高兴吧?
踏进祠堂偏房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潮湿的霉味、香火味、还有长久贫瘠生活沉淀下来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郁。苏母正在天井里收衣服,看见女儿和一个陌生年轻男子一起出现,先是愣住,随即目光落在女儿不自觉护着小腹的手上,脸色骤然变了。
接下来的场面,是苏昭岚此生难忘的煎熬。
没有预想中的关切,甚至没有寻常人家见未来女婿时的客套打量。苏母的眼泪几乎是瞬间涌出来的,那并非喜极而泣,而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失望和巨大委屈的爆发。“才出去几天?啊?钱没见你寄回来几个,肚子倒先让人搞大了!”尖锐的方言像刀子一样甩出来,“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就是个赔本货!赔本货!”
这些话,陈建听不懂,他只是无措地站在一旁,手揽着苏昭岚的肩膀,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笨拙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安慰:“阿姨,您别生气,我们是真心要过日子的……”
但他的声音被苏母更大的哭嚎淹没了。苏母并非不知道乡下早婚早孕的普遍,她在意的,是女儿脱离掌控的速度和方式。苏昭岚本该像一头温顺的牛,在外劳作数年,将嚼碎青春换来的工钱源源不断输送回这个破败的家,填补父亲赌博留下的窟窿,垫付弟弟的学费。可这头牛刚刚拉出去,还没犁几亩地,就要连牛带犊归属于另一个家庭了。这在她看来,是一笔彻底失败的、血本无归的投资。
苏昭岚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一直知道母亲偏心弟弟,知道自己因为是女儿而不那么被期待,但她内心深处,总还保留着一丝卑微的幻想——幻想那严厉背后有爱,那责骂深处有关切。她以为,当自己找到了一个愿意娶她、愿意给她一个家的男人,当自己身体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时,母亲至少会有一点点为她“安定下来”而感到的宽慰。
此刻,这最后的幻想也被撕得粉碎。
她看着母亲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的模样,看着这个赋予她生命、又给她打上“赔钱货”烙印的女人,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悲凉。她没有像母亲那样嚎哭,嘴角甚至扯出了一点扭曲的笑意,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用方言,一字一句地问,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就是一个给你赚钱的工具,是吗?工具用不了了,或者不想被你用了,你就这么恨,是吗?”
苏母的哭声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音量和更激烈的言辞,她哭喊着自己命苦,骂女儿没良心,控诉生活的艰辛……她用所有的声音和动作,试图掩盖女儿那句直刺心底的诘问,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只要表现得足够悲痛,那个尖锐的问题就不曾存在,自己就不必去面对答案。
陈建完全被这场面吓住了,他只能紧紧搂着苏昭岚,重复着:“别哭,岚岚,别哭……”
对峙持续了不知多久,最终以一种冰冷的沉默收场。苏昭岚不再说话,她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那一刻流干了。她从随身的旧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卷——里面有陈建母亲给的五千块钱“彩礼”,还有她自己这半年省吃俭用存下的八百多块。她把钱放在堂屋那张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布料与木头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后,她拉起陈建的手,转身朝外走去。没有再回头看母亲一眼,也没有去看闻声从里屋探头张望的弟弟。阳光刺眼地照在祠堂斑驳的影壁上,她一步步走出这个困了她十六年的地方,手被陈建握在掌心,另一只手依然护着小腹。
那里,有一个正在悄然生长的新生命。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家庭,她懵懂却决意要抓住的、属于自己的“幸福”。身后母亲的哭声渐渐模糊,最终消散在故乡沉闷的空气里。
苏昭岚那场与母亲激烈而悲伤的对峙,并没有被隔绝在祠堂斑驳的高墙之内。消息像水渗入沙地,迅速在这个不大的村落里蔓延开来。她儿时的伙伴——叶带娣、余瑜,还有特意从镇上赶回来的陈念,几乎是前后脚地赶到了祠堂附近。她们没有贸然进去,只是聚在祠堂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不安地等待着,偶尔交换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里面传出的哭喊与压抑的对话片段,让她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当苏昭岚终于拉着陈建的手,一步步踏出那道厚重的门槛时,三个女孩立刻围了上去。夕阳照着她苍白的侧脸和微红的眼眶,但她背脊挺得笔直,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笼罩着她。她们看见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卷钱,也听见了那些锥心的话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安慰她的处境,想驳斥那些伤人的定义,想问她未来的打算——却发现自己竟无一处可以立足。这是母女之间血与泪的战争,是家庭内部最深的纠葛,她们作为朋友,任何评判或劝慰都显得苍白且僭越。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就在苏昭岚即将与她们擦肩而过、走向村口那条离家的路时,余瑜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余瑜的目光直直望进苏昭岚的眼睛里,那里有困惑,有担忧,但最深处,是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问题。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问道:“苏昭岚,你幸福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苏昭岚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仿佛在凝视一个只有她能感知的世界。然后,她抬起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有未干的泪痕带来的脆弱,也有某种破茧而出的坚定。她轻轻点了点头,不是那种洋溢喜悦的肯定,更像是一种确认。她的手温柔地覆上腹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三个女孩的心湖。它没有直接回答“幸福”与否,却似乎说明了一切。她们看着苏昭岚那双曾经在课堂上闪烁着聪慧光芒、如今却盛满了过早成熟与决断的眼睛,忽然明白了。通往“幸福”的道路有千万条,而苏昭岚选择的这一条,布满荆棘,始于仓促,甚至带着无奈的割舍,但“选择”本身,对她而言或许就蕴含着某种定义幸福的权利。她们无权评判这条路的好坏,也无法确知那条她们曾一同走过的上学路,是否才是更光明的坦途。
于是,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为了沉默的注视。她们没有再说“恭喜”,也没有说“保重”,只是目送着苏昭岚挽着那个同样青涩而窘迫的男孩,一步步走向村口,身影在弥漫的尘土与晨光中渐渐模糊。如果她觉得这是幸福,那么她们能做的,也只有将所有的担忧与疑问压在心底,给予她最沉默、也最郑重的祝福。
很多年后,苏昭岚低头看着熟睡的孩子,心底再次想起余瑜曾当面向她提出的问题:苏昭岚,你幸福吗?
答案是否定的,但是她一刻都不曾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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