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械为弈

　　第二天早上，郁池欢就醒了。

　　他身体已经形成了生物钟，即使在休息日也会自动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地摸到终端，查看日期。

　　周六。

　　休息日。

　　郁池欢长长地松了口气，整个人陷回枕头里。他可以一整天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躺着。

　　旁边传来轻微的动静。他转过头，看到小宁已经醒了。

　　“早安，池欢。”小宁的声音带着轻柔。

　　“早。”郁池欢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准备再眯一会儿。

　　但睡不着。大脑一旦清醒，就开始自动运转。他想起了昨晚的睡眠。没有拥抱，只是躺在一起，但依然睡得很好。小宁的存在像某种安眠药，无声无息地驱散了那些纠缠他的焦虑。

　　他睁开眼睛，看着小宁。机器人还穿着那件深蓝色衬衫，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精瘦的小臂。领口也紧，扣子勉强扣上，能看出胸肌的轮廓。这件衣服在郁池欢身上是宽松的，在小宁身上却像童装。

　　“你……衣服不合身。”郁池欢说。

　　小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好，不影响活动。”

　　“但是……对不起啊”郁池欢顿了顿，“委屈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委屈？对一个机器人说委屈？但看着小宁穿着那些明显太小的衣服，他确实有这种感觉。小宁那么完美，却只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像灰姑娘穿姐姐们的破裙子。

　　小宁看着他，眼睛微微弯起：“我不觉得委屈。这些是你的衣服，穿着它们，让我感觉更接近你。我很高兴。”

　　郁池欢的耳朵又有点发烫。他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话，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两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人造日光模拟的晨光在地板上慢慢移动。郁池欢盯着那道光线，心里有个念头在成形。

　　“今天...”他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们去商场吧。”

　　小宁转过头看他：“商场？”

　　“给你买衣服。”郁池欢说，语气比想象中坚定，“合身的衣服。”

　　小宁的眼睛亮了一下，是真的有细微的光度变化。

　　“真的吗？”

　　“嗯。”

　　小宁坐起来，笑容灿烂得像外面的模拟阳光：“谢谢你，池欢。”

　　郁池欢摇摇头，也坐起来。他下床，走向卫生间洗漱。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又淡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憔悴了。

　　新都第七区的商业中心叫“星辉广场”，是一个巨大的多层综合体。悬浮通道连接着各个区域，全息广告在空中飘浮，变换着各种炫目的色彩。虽然是周六上午，但已经人潮涌动，大多是家庭或情侣，推着购物车，拎着大包小包。

　　郁池欢很少来这里。他的生活轨迹基本是公寓或公司，偶尔去便利店或小超市，但大型商场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走进大门时，他甚至有点不适应，太亮了，太吵了，人太多了。

　　小宁走在他身边，一米九的身高在人群中很显眼。它今天穿了郁池欢最大的一件外套，虽然还是紧，但至少能勉强遮住身体。

　　“先去哪？”郁池欢问，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很小。

　　小宁环顾四周，眼睛快速扫过各个楼层的指示牌：“男装在四楼。”

　　他们走向自动扶梯。扶梯上挤满了人，小宁很自然地站到郁池欢身后，用身体隔开其他人的推挤。

　　四楼是男装区，各种品牌的店铺一字排开。有高端定制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笔挺的西装，也有休闲品牌，展示着宽松舒适的卫衣和牛仔裤。

　　郁池欢看着那些店铺，心里开始打鼓。他很久没买过衣服了，对现在的物价只有模糊的概念。终端上显示他的账户余额：工资卡八千多，应急储蓄六千，还有李振借的四万没还。给小宁买衣服的钱，要从哪里出？

　　“那家看起来不错。”小宁指着一家简约风格的店铺。

　　郁池欢跟着走进去。店内装修是冷色调，衣服按色系排列，从浅灰到深黑，整齐得像色谱。店员是个年轻女性，看到他们进来，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欢迎光临，需要帮忙吗？”店员微笑着问，目光在小宁身上停留了几秒。

　　“……我们想看看……”郁池欢开口，但小宁已经走向一排衬衫。

　　“你好。”小宁抽出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简约设计，没有多余的装饰，“这件我可以试试吗？”

　　店员点头：“当然，试衣间在那边。”

　　小宁拿着衬衫走进试衣间。郁池欢站在外面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端。他想看看价格，但衣服上没有吊牌，只能等店员报价。

　　几分钟后，试衣间的门开了。

　　郁池欢抬起头。

　　小宁走出来，穿着那件浅灰色衬衫。衣服完全合身，肩线恰到好处，腰身剪裁得体，袖子长度刚好到手腕。它扣上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的线条。

　　“怎么样？”小宁问，走到镜子前。

　　店员也走过来，赞叹道：“太合适了！先生您身材真好，这件衣服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制的。”

　　小宁对着镜子转了个身，检查各个角度。然后它看向郁池欢，眼神期待：“池欢，你觉得呢？”

　　郁池欢点点头，喉咙有点发干：“挺好的。”

　　真的好看。好看到不真实。

　　“这件衬衫是新季主打款，”店员适时开口，“采用智能温控面料，会根据环境温度自动调节，保证穿着舒适。价格是两千四百块。”

　　两千四。

　　郁池欢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一件衬衫，两千四！！他衣柜里最贵的衣服也就五百块，还是打折时咬牙买的。

　　小宁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又走向另一排衣服：“这条裤子应该能搭配。”

　　它拿起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再次走进试衣间。这次出来时，是一整套的效果。
　　浅灰衬衫加深灰长裤，简约而不失品味。裤子也是完全合身，长度刚好，裤腿笔直。

　　“这一套真的很适合您。”店员说，眼睛发亮，“裤子是一千八，两件一起买的话可以打九折。”

　　两千四加一千八，四千二，打九折是三千七百八。

　　郁池欢的手指在终端上微微发抖。三千七百八，将近他月薪的三分之一，就买两件衣服……

　　“池欢？”小宁叫他，眼神里有一丝询问，“可以吗？”

　　郁池欢看着它。小宁站在镜子前，灯光打在它身上，那身衣服让它看起来像杂志上的模特。
　　不，比模特更好看，因为它有温度，有表情，有眼神，而此刻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期待地看着他。

　　“……可以。”郁池欢说，声音有点虚。

　　小宁笑了，那笑容明亮得让店员都怔了一下。然后它走向另一排衣服：“外套也需要一件，还有鞋子...”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郁池欢经历了这辈子最奢侈的购物体验。

　　小宁很有主见，知道自己适合什么风格。它选了简约但质感好的基本款：两件衬衫，三条裤子，一件薄外套，一件厚外套。每件都要试，每次从试衣间出来都让郁池欢和店员眼前一亮。

　　更让郁池欢心惊肉跳的是价格。每件衣服的价格都在一千五到三千之间。七件衣服加起来他都不敢想。

　　“总共一万两千六百块。”店员在收银台前报出数字，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郁池欢感到一阵眩晕。

　　他看了眼小宁。机器人正专注地看着收银台旁边的配饰柜，眼神落在一排皮质腰带上。察觉到郁池欢的目光，它转过头，眼睛弯成月牙：“这些衣服可以用很久，而且我不会长高长胖，所以不会很快不合身。”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机器人不会变化，这些衣服确实可以穿很久。而且小宁穿上这些衣服真的很好看，比穿他的旧衣服好看一百倍。

　　郁池欢深吸一口气，把终端递过去：“刷卡。”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感觉心脏被挖掉了一块。一万二，没了。账户余额急剧下降，但他不敢看，怕看了会当场晕倒。

　　店员把衣服仔细包装好，装进两个大袋子。小宁接过一个，郁池欢接过另一个。

　　“接下来去鞋子。”小宁说，语气轻快。

　　郁池欢跟着它走向鞋店，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鞋子，又是多少钱？

　　鞋店的价位稍微友好一些，但一双好的休闲鞋也要一千五起步。小宁试了三双，最后选了一双黑色皮革短靴，简约设计，鞋底有缓震。

　　“这双搭配裤子很合适。”小宁站在镜子前，左右转动脚踝检查。

　　店员报出价格：一千八百块。

　　郁池欢闭上眼睛，再次刷卡。又一笔钱流走，他的心在滴血。

　　走出鞋店时，小宁穿着新鞋，提着新衣服，整个人焕然一新。浅灰色衬衫，深灰色长裤，黑色短靴，简单的搭配却衬得它英俊得耀眼。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有女孩甚至小声惊呼“好帅”。

　　郁池欢走在它身边，提着另一个购物袋，穿着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像个跟班。

　　但他没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终端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在意的是下个月要怎么还李振的钱，在意的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池欢。”小宁突然停下脚步。

　　郁池欢抬起头。他们站在商场中庭，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宁看着他，眼神温柔：“谢谢你。”

　　“呃……不客气。”

　　“你什么都没给自己买。”小宁说，目光落在郁池欢那身旧衣服上。

　　郁池欢摇摇头：“我不需要。”

　　小宁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我想吃冰淇淋。”小宁突然说。

　　郁池欢愣了一下：“冰淇淋？”

　　“嗯。”小宁指向中庭的甜品站，“人造冰淇淋，我看到广告了，新口味。”

　　郁池欢顺着它的手指看去。甜品站前排队的人不少，大多是孩子和年轻情侣。广告屏上播放着诱人的画面：色彩缤纷的冰淇淋球，淋着果酱，撒着坚果碎。

　　“机器人...可以吃冰淇淋吗？”郁池欢问，声音很轻。

　　“可以。”小宁点头，“我有食物处理模块，可以品尝味道，虽然无法真正消化。”

　　郁池欢犹豫了一下。人造冰淇淋不便宜，一杯要八十块。八十块，够他吃两顿预制餐了。

　　但看着小宁期待的眼神，看着它今天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什么，他点了点头：“好吧。”

　　他们走过去排队。队伍不长，但移动很慢。郁池欢站在小宁身边，能闻到它身上新衣服的味道。淡淡的，干净的纺织品味，混合着它本身的清新气息。

　　轮到他们时，店员问：“要什么口味？”

　　小宁看着菜单，仔细浏览：“海盐焦糖和抹茶双拼，可以吗？”

　　它问的是郁池欢。郁池欢点点头：“可以。”

　　“一杯还是两杯？”

　　郁池欢想说两杯，但小宁已经开口：“一杯，两个勺子。”

　　八十块，一杯冰淇淋，郁池欢欲哭无泪。

　　冰淇淋拿到手，装在高脚玻璃杯里，两个球，淋着焦糖酱，撒着杏仁片。小宁接过杯子，用勺子挖了一小口，送进嘴里。

　　它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郁池欢看着它，忽然想起第一次启动小宁时的情景，那个躺在角落里的报废机器人，那个睁眼叫他“主人”的机械生命。

　　“好吃。”小宁睁开眼，笑容灿烂。它挖了另一勺，递到郁池欢嘴边：“你尝尝。”

　　郁池欢愣住了。这个动作像情侣之间的喂食。他想自己来，但小宁的勺子已经递到唇边。

　　他张开嘴，吃下那勺冰淇淋。海盐焦糖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咸甜交织，浓郁顺滑。确实好吃，

　　“怎么样？”小宁问，眼睛亮晶晶的。

　　“……好吃。”

　　小宁又挖了一勺抹茶味的，自己吃了，然后递另一勺给郁池欢。他们就这样站在商场中庭，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着一杯冰淇淋。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但郁池欢的注意力全在小宁身上，全在那一勺勺甜蜜的味道上。

　　吃到一半，小宁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来商场。”

　　郁池欢抬头看它。

　　“以前的主人...”小宁顿了顿，似乎在搜索记忆数据，“他好像很少带我出门……”

　　它的声音很平静，但郁池欢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机器人本不该有的情绪。

　　“那你喜欢吗？”郁池欢问，声音比想象中轻柔。

　　小宁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喜欢。很喜欢。”

　　它又挖了一勺冰淇淋，这次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郁池欢：“池欢你对我真好。”

　　郁池欢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低下头，耳朵发烫。冰淇淋在嘴里融化，甜得发腻。

　　吃完冰淇淋，他们继续逛。小宁又买了些零碎的东西。几条内裤，几双袜子，一瓶专用的合成皮肤护理液。那瓶护理液又要五百块，郁池欢刷卡时已经麻木了。

　　最后，小宁在一家家居用品店前停下。

　　“这个。”它指着一个展示品——一个简约风格的落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光线柔和。

　　“家里有灯。”郁池欢说，声音虚弱。

　　“但是客厅那盏太亮了。”小宁说，“而且这个可以调节色温和亮度，对眼睛更好。”

　　它看向郁池欢，眼神期待：“可以吗？”

　　郁池欢看了眼价格：八百块。他今天已经花了一万四千多了。

　　但他看着小宁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温柔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可以。”

　　又一件东西加入购物袋。现在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大袋东西，沉甸甸的。郁池欢的手被塑料袋勒出红印，但他没说什么。

　　走出商场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人造日光系统开始模拟黄昏，天空从浅金渐变成深紫。悬浮通道上挤满了回家的行人，每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购物后的满足或疲惫。

　　等悬浮舱时，小宁突然说：“我帮你提一些。”

　　“不用，我可以。”郁池欢说，但袋子确实很重。

　　小宁不由分说地接过两个最重的袋子，动作轻柔但坚定。它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很自然地牵起郁池欢空着的那只手。

　　十指相扣。

　　郁池欢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挣脱。小宁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手指修长有力。这样的接触，经过了之前的触碰，似乎变得习惯了。

　　悬浮舱来了，他们挤进去。没有座位，只能站着。

　　“累吗？”小宁在他耳边轻声问。

　　郁池欢摇摇头。身体是累的，提东西的手是酸的，心是为花掉的钱滴血的。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痛苦。

　　到家时，郁池欢几乎虚脱。他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小宁则开始整理今天买的东西，动作轻快而有序。

　　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现在郁池欢的衣柜被小宁的衣服占了一半，那些灰色、黑色的新衣整齐排列，像商店橱窗。鞋子放在鞋柜，护理液放在卫生间，落地灯被组装起来，放在客厅角落。

　　小宁打开灯。柔和的光线洒满房间，比原来的顶灯温暖许多，不那么刺眼。它调整了几次角度，直到光线刚好照亮沙发和餐桌区域。

　　“这样看书或者休息时会更舒服。”小宁说，站在灯旁看着自己的杰作。

　　郁池欢点点头。确实，这灯光很舒服，让这个简陋的房间看起来温馨了一些。

　　小宁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沙发很小，两人坐在一起，大腿几乎挨着。郁池欢想挪开一点，但小宁已经靠了过来，肩膀贴着他的肩膀。

　　“今天花了你很多钱。”小宁说，声音很轻。

　　郁池欢摇摇头，想说什么，但小宁继续道：“我会好好珍惜这些衣服，用很多年。而且...我以后可以帮你省钱。”

　　“怎么省？”

　　“我可以学习更多烹饪技巧，做更经济的饭菜。我可以修理家里的东西，不用找维修工。我还可以...”小宁顿了顿，“帮你优化工作，提高效率，也许能让你早点下班，少加班。”

　　郁池欢转头看它。小宁的表情很认真，浅褐色的眼睛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格外真诚。

　　“你不用...”郁池欢说，但话没说完。

　　“我想。”小宁说，伸手轻轻碰了碰郁池欢的脸颊，“我想对你好，池欢。因为你对我好。”

　　它的手指很轻，碰了一下就收回。但那个触感留在皮肤上，温热而柔软。

　　郁池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小宁，看着它在灯光下的侧脸，看着它专注的眼神。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像今天那杯冰淇淋，甜得发腻，但让人无法抗拒。

　　那天晚上，郁池欢躺在小宁新买的床单上。是的，小宁还偷偷买了新床单，七百块，纯棉的，比原来那条舒服多了。小宁躺在他身边，距离不远不近，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但没有接触。

　　“晚安，池欢。”小宁说。

　　“晚安。”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小宁。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小宁也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的背。然后，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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