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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诡未了言
立冬这日,晨霜覆白了无名门前的石阶。
宋慎之开门时,檐下冰棱碎了一地,在晨光里亮晶晶的。他呵着白气扫净阶前,却见远处官道上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约莫三十来岁,衣着朴素却整洁,只是神色惶惶,眼下一片乌青。
两人走到门前,扑通便跪下了。
“仙长……救救我们……”那妇人开口便带哭腔。
男人也连连磕头:“我们是邻镇柳树村人,家里……家里闹鬼,实在没法子了……”
宋慎之连忙扶起二人:“先进屋说,天寒地冻的,莫要跪着。”
屋内炭火正旺,陈粟端来热茶。那妇人捧着茶碗,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溅出几滴。
“我姓周,这是我丈夫吴大。”妇人声音发颤,“闹鬼的是……是我婆婆。”
慕凌从内室走出,一袭青衣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暖色:“细细说来。”
吴大抹了把脸,艰难开口:“我娘……去年冬天过世了。可自从她走后,家里就不安宁。每夜子时,门口就有脚步声,还有……还有咳嗽声,跟我娘生前一模一样。门缝里还能看见影子,在门外徘徊不去……”
“我们请过道士贴符,没用。”周氏补充,“那影子照样来。后来……后来连门窗都关不严实了,总有冷风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都疼。我俩夜夜不敢睡,再这样下去……”
她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宋慎之皱眉:“老太太为何过世?”
夫妻俩对视一眼,神色躲闪。
慕凌静静看着他们,黑眸里没有情绪:“说实话。”
那目光太冷,像能穿透皮肉看见人心。吴大额头冒汗,半晌才低声道:“我娘……是冻死的。”
屋内一片死寂。
炭火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
“去年冬天特别冷。”周氏急急解释,“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那夜……那夜她自己走出去,就再没回来。等我们发现时,已经……”
“为何让老人在寒夜独自出门?”慕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
吴大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慕凌起身:“带路。”
柳树村在临州城北二十里,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吴家院子在村东头,三间土坯房,院墙低矮,院里一棵老槐树已落光了叶子。
慕凌走进院子时,脚步顿了顿。
他能感觉到,院门口萦绕着一股极深的怨气——不是凶煞之气,而是那种浸透了悲伤、委屈、不甘的怨。像冬日里化不开的寒冰,冷得刺骨。
“就是这儿……”吴大指着院门,声音发颤,“每夜子时,影子就从这儿出现……”
慕凌走到门前,指尖轻触门板。木门老旧,上面还有斑驳的雨痕。他闭上眼睛,凝神感知。
眼前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画面——
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在寒夜里颤巍巍走出院门,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窗户,眼神里满是哀戚。她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蜷缩成一团。雪花飘落,一点点覆盖了她单薄的身躯……
慕凌睁开眼:“你母亲,是自己走出去的?”
吴大和周氏点头如捣蒜。
“可她的执念,却徘徊在门口。”慕凌转身看向他们,“为何不进门?”
夫妻俩愣住了。
慕凌不再理会他们,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这是“回溯符”,能显映魂魄生前最深刻的记忆片段。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将符纸贴在院门正中。
符纸无火自燃,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缓缓展开一幅画面——
那是个春日午后,阳光很好。年轻的妇人背着柴禾从山上下来,额上满是汗珠,脸上却带着笑。院里,七八岁的男孩扑过来:“娘!我饿了!”
“乖,娘这就做饭。”妇人放下柴,麻利地生火煮粥。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她却把仅有的几粒米都舀进儿子碗里,“多吃点,长身体。”
画面流转。夏日炎炎,妇人顶着日头在田间锄草,背上晒脱了皮。秋日风凉,她在河边洗衣,手冻得通红。冬日雪飘,她上山砍柴,脚下一滑滚下山坡,腿上鲜血淋漓,却还惦记着背篓里的柴……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男孩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妇人老了,背更驼了,眼也花了。可她还是早起做饭,洗衣扫地,照顾孙儿……
直到有一天,饭桌上,媳妇摔了筷子:“这菜咸死了!老了连盐都拿不准了吗?”
儿子低头扒饭,没说话。
又一天,孙儿哭闹,老人想去哄,媳妇一把推开她:“别碰孩子!你手脏!”
儿子还是没说话。
画面渐渐变冷。饭桌上的菜越来越少,老人的碗越来越空。夜里,她睡在柴房,只有一床薄被。孙儿偷偷抱着自己的被子来:“奶奶,你冷吗?”
老人摸着孙儿的头,笑了:“不冷,奶奶不冷。”
可她的手,冻得发紫。
最后一幕,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老人被推出院门,周氏的声音尖利:“家里没余粮了!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院门“砰”地关上。
老人站在风雪里,呆呆看着紧闭的门,许久,才转身,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向村口……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青烟散尽,符纸成灰。
院内一片死寂。
陈粟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李沧浪一拳砸在院墙上,土坯簌簌落下。
宋慎之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睁开时,眼里满是痛色:“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你们就这样对她?”
吴大和周氏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又生病,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慕凌的声音冷得像冰,“没办法,就能让生你养你的母亲冻死门外?”
他转身,青衣在寒风里扬起:“此事,无名门不管。”
“仙长!”吴大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求求您……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知道错了,老太太就能活过来?”慕凌甩开他的手,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怒意,“她生前你们不孝,死后倒怕了?怕她报复?怕她纠缠?”
周氏哭得几乎背过气:“我们愿意弥补……愿意供奉……只求娘安息……”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哐当”一声响。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从屋里冲出来——门原来从外锁着,他是从窗户爬出来的。男孩脸上挂着泪,冲到慕凌面前跪下,砰砰磕头:
“仙长……求您帮帮我奶奶……”
他抬起脸,小脸上满是泪痕:“我知道爹娘不对……可奶奶她……她一定很伤心……我不想她一直这样在外面徘徊……求您帮帮她,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男孩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回溯画面里,那个偷偷给奶奶送被子的孩子。
慕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起来吧。”
慕凌在院中设下法坛。
很简单,一张方桌,三炷清香,一碗清水,一枚铜钱。他咬破指尖,滴血入碗,又以血在桌上画下招魂符。
“吴氏,归来——”
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风,在院里回荡。
院门口,空气开始扭曲。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显现——正是回溯画面里的老妇人。她穿着单薄的旧衣,头发花白凌乱,双手环抱胸前,瑟瑟发抖。
“娘……”吴大哭着跪爬过去,却穿过了母亲虚化的身体。
老人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有怨,有痛,更多的却是……担忧。
她转头看向慕凌,颤声问:“仙长……我孙儿呢?他好吗?有没有冻着?有没有饿着?”
慕凌心头一酸,语气温和下来:“您孙儿很好。他求我们来帮您。”
男孩冲过来,想抱奶奶,却抱了个空。他泪流满面:“奶奶……我对不起您……我没能护住您……”
老人笑了,笑容里有泪:“傻孩子……奶奶不怪你。你还小,能做什么呢?”
她伸出手,虚虚抚过孙儿的脸:“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更要做个孝顺的人,别学你爹……”
吴大痛哭失声:“娘……儿子不孝……儿子畜生不如……”
周氏也磕头不止:“娘……我们错了……我们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给娘立长生牌位,日日香火供奉……”
老人看着他们,看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家贫,我又老弱多病,确实是个累赘。”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们日后……好好过日子。夫妻和睦,教好孩子,别让他走歪路……”
“娘……”吴大泣不成声。
老人最后看向孙儿,目光温柔如水:“宝儿啊……奶奶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身影开始化作荧光,一点点消散在寒风里。
最后完全消失前,她朝慕凌四人,郑重地拜了一拜。
“多谢仙长……让我最后见孙儿一面……此恩此德,来世再报……”
荧光散尽,院里那股萦绕不散的怨气,也随之消散了。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院中老槐树光树杆上,投下有点斑驳的光影。
吴大和周氏跪在院中,抱头痛哭。男孩望着奶奶消失的地方,默默流泪。
慕凌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
生时不孝,死后悔过。这样的弥补,对逝者而言,又有何意义?
可那老人最后的眼神,分明是释然的。她放不下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委屈,而是孙儿的未来,儿子的悔悟。
也许,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
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一刹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院墙外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素麻长衫,清瘦身影,静静立在树下,正望着院里。
这一次,慕凌看得分明——那背影,那站姿,那微微侧首的角度……
和他记忆里,那个总在树下练剑的背影,一模一样。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慎之。”慕凌声音很轻,“带他们先回去。”
宋慎之一愣:“门主?”
“我有些事要办。”慕凌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掠出院子。
墙外阴影处,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留着几个浅浅的脚印——左脚深,右脚浅,是腿有旧伤的人留下的步态。
慕凌顺着脚印追去。
脚印一路延伸,穿过村道,绕过田埂,最后消失在村后的竹林里。
竹叶沙沙作响,林间光影斑驳。慕凌站在林外,胸口起伏。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就在林子里。
“出来。”他声音发颤,“我知道你在。”
竹林静默。
风穿林而过,卷起几片枯叶。
慕凌闭上眼睛,凝神感知,朝着气息最浓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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