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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网初成
光绪二十六年,深秋的北京,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和鸦片的混合气味。东交民巷的残垣断壁间,偶尔还有未散尽的硝烟。陈默穿过瓦砾遍地的崇文门大街,脚步落在破碎的城砖和倾倒的旗杆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穿着半旧的藏青缎面长衫,外罩玄色马褂,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藤编医箱。箱子里没有药材银针,只有几卷泛黄的地图、一沓用密语写就的信件,和一小盒特制的火漆印。这是他新的身份——京城“济仁堂”坐堂大夫,陈静安。一个在庚子拳乱和八国联军洗劫中,侥幸保住性命和铺面的普通郎中。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陈大夫”在过去三个月里,从联军士兵的刺刀下、从趁火打劫的乱民手中、从即将焚毁的王府宅院里,悄悄转移、隐藏了超过三百件珍贵古籍、字画和器物。乾清宫《永乐大典》残本、翰林院未及运走的明实录稿、恭王府秘藏的宋版书、甚至包括一件从仪鸾殿大火中抢出的唐代鎏金银香囊——那是他一千一百多年前,在长安西市某个胡商手中见过的旧物。
此刻,他正赶往东城麻线胡同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四合院。院门虚掩,他轻叩三下,两急一缓。门内传来苍老嘶哑的声音:“谁?”
“同仁堂,送定惊散。”陈默低声应道。
门开了条缝,一张布满皱纹、左颊带刀疤的老脸探出来,警惕地打量他一眼,随即闪身让进。院中荒草过膝,正房窗户用木板钉死,唯有西厢房透出一点豆大的灯光。
厢房里,三个男人围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坐着。上首是个穿洋布长衫、戴圆框眼镜的中年文人,面色蜡黄,不住咳嗽,是国子监最后一位祭酒,李文石。左手边是个精瘦的镖师打扮汉子,太阳穴鼓起,眼神锐利,是源顺镖局总镖头王五的师弟,刘三。右手边则是个穿着脏兮兮短打、手指粗糙如树皮的老匠人,姓鲁,是内务府造办处逃出来的裱画匠。
此外,桌边还坐着个女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素净的月白袄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圆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她坐姿笔挺,面前摊着本账册似的簿子,手里拿着支小楷毛笔,正低头记录着什么。灯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微抿,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抄录佛经。这是沈知秋,前户部主事沈兆霖的独女。沈兆霖因反对义和团围攻使馆,被当作“汉奸”砍了头,家产抄没。沈知秋带着老母躲到这座荒院,靠变卖随身细软和替人抄书写信为生,直到三天前,陈默找上门。
“陈先生。”李文石勉强起身拱手,又是一阵咳嗽。
“李祭酒快坐。”陈默还礼,将医箱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众人,“人都齐了,长话短说。宫里和六部衙门的典籍、档册,能抢出来的,十不存一。洋兵占了各处库房,正在清点‘战利品’。日本兵对古籍字画最上心,德国兵偏爱青铜重器,俄国兵……只要是闪光的,见什么拿什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刘三一拳砸在桌上,茶碗跳起:“他娘的!祖宗的东西,就这么让洋鬼子明抢?!”
“抢是拦不住了。”陈默声音平静,打开医箱,取出那卷地图在桌上铺开。图上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着红圈、箭头和代号,“但可以‘换’。”
“换?”鲁师傅抬起浑浊的老眼。
“用赝品,换真品。”陈默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翰林院”“国子监”“内阁大库”等几处朱圈,“洋兵不懂行,尤其那些下级军官和士兵,只认‘好看’‘值钱’。我们赶制一批足以乱真的仿本、仿画,趁他们清点混乱、看守不严时,调换真迹。真的转移藏匿,假的让他们装箱运走。”
李文石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是欺君……不,是欺瞒列强!一旦败露……”
“败露了,砍头的是我。”陈默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只需负责各自擅长的部分。李祭酒,您熟悉典籍版本、体例,仿本的内容、格式、甚至旧虫蛀、水渍痕迹,需您把关。鲁师傅,仿作的材质、做旧、装裱,是您的绝活。刘三爷,运输、藏匿、以及与各仓库看守周旋,需要您和镖局的弟兄们。”
最后,他看向一直沉默记录的沈知秋:“沈姑娘,你负责两件事。第一,所有经手文物的名录、特征、来源、去向,用只有我们能看懂的密语记录,一式三份,分别保管。第二,联络。”
沈知秋停下笔,抬起眼。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时下闺秀常见的温婉柔媚,而是清亮、镇定,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又历经变故后沉淀下的坚韧。“联络谁?”
“所有可能帮助我们的人。”陈默从医箱里又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到她面前,“这是我这三个月暗访的结果。名单上的人,有些是琉璃厂、隆福寺有良心的古玩商,有些是破落贵族家里懂行的老仆,有些是衙门里对洋人不满的底层书吏,甚至……包括两个在联军中做翻译、却偷偷将文物藏起来的广东通事。他们分散在各处,消息零碎,但都有心做点什么,只是缺人牵头,缺渠道互通。”
他指着册子上几个名字:“比如这位,在意大利使馆做帮厨的赵妈,她儿子在庆王府当差,能接触到王府藏画的消息。这位,在东交民巷修电灯的德国侨民施密特,他厌恶本国军队的暴行,曾偷偷将一件被士兵砸坏的北魏石雕残件藏起来,想找机会归还。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细心、不惹人注意的人,将这些散落的点串联起来,传递消息,协调行动。你识字,懂账目,心思缜密,又是女子,不易引人怀疑。最重要的是——”
陈默顿了顿,看着沈知秋的眼睛:“你父亲因直言获罪,你比谁都清楚,有些真话必须有人说,有些真东西,必须有人留。”
沈知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拿起那本名册,快速翻阅。册子上不仅有人名、身份、住址,还有简短的性情描述、可能的立场、以及陈默初步观察后标注的可信等级。
“这些人……您都见过?试探过?”她问。
“大部分见过。有些只是远远观察,未曾接触。”陈默坦言,“乱世人心难测,名单未必全可靠。你需要自己去判断、甄别。这是第一道,也是最险的一道关卡。”
沈知秋合上册子,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陈先生,您做这些,图什么?”
这个问题,让李文石、刘三、鲁师傅都抬起了头。这也是他们心底的疑问。乱世求生已是不易,何必冒杀头风险,去救那些不能吃不能喝、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死物”?
陈默的目光缓缓掠过破窗外荒凉的庭院,掠过北京城秋日灰暗的天空。他想起一千多年前,他埋下那些青铜鼎的夜晚;想起几百年前,他在敦煌昏暗洞窟里修补壁画的日夜;想起更久远的、连朝代名称都已模糊的岁月里,那些在竹简、绢帛、石碑前,试图留住一点记忆光芒的、早已湮没无闻的人们。
“我见过安史之乱时,洛阳大火三日不熄,藏书楼化为白地。”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与笃定,“见过靖康之变,金人将汴梁皇室藏书、书画、礼器席卷北去,沿途散失大半。见过蒙古骑兵踏碎临安,南宋秘阁三百年积累,付之一炬。每一次,都觉得,这下完了,老祖宗的东西,真要断根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四人脸上:“可每一次,也总有些零零碎碎的,被藏起来,被埋下去,被某些不要命的人,揣在怀里带出火海。过几十年,几百年,天下稍定,又有人把它们挖出来,拼凑起来,虽然残缺,但魂还在。就这么一代代,传到现在。”
“我们这代人,运气不好,赶上的是千年未有之变局,洋枪洋炮,比匈奴、金人、蒙古人的马刀更利。但道理,是一样的。”他指着桌上地图那些朱红标记,“能抢一点,是一点。能藏一件,是一件。不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一百年、二百年后,我们的子孙翻开书、看到画时,还能知道,咱们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的文章,这样的笔墨,这样的巧思。知道我们不是天生就该挨打、该被抢的。”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李文石压抑的咳嗽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哔剥声。
良久,刘三闷声道:“陈先生,我刘三粗人,不懂大道理。但王五师兄教我走镖时说过,镖行规矩,人在镖在。您这话,我听着,跟这规矩一个意思。东西交到咱手上,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它毁在咱眼前。这活儿,我干了!”
鲁师傅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桌沿,哑声道:“我十三岁进造办处,跟师父学裱画,学的第一句就是‘画命如人命’。好的裱工,能替画延寿百年。现在画要没了,我这点手艺,留着也没用。陈先生,您吩咐吧。”
李文石咳了半天,喘匀了气,苦笑道:“我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只剩点书本上的记性。若能以此微末之技,为保我中华文脉尽绵薄,纵死……也算对得起圣贤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尚未表态的沈知秋身上。
沈知秋低头,看着那名册的封面,又看看自己面前记得密密麻麻的簿子。半晌,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坚定:“名录、密语、联络,交给我。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陈默道。
“所有经我手的记录,我必须知道最终藏在何处。不是不信任诸位,而是……”她深吸一口气,“万一我们之中有人出事,或者这个联络点暴露,必须确保记录不落入洋人或官府手中,同时,也要确保将来有人能按图索骥,找到藏起来的文物。我会设计一套只有我懂的暗记和分藏之法。”
陈默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可。”
沈知秋不再多言,提笔在簿子上快速写下几行字,撕下,递给陈默:“这是第一批需要联络的三人,住处分散,身份各异。我明日便去。但需要一些‘由头’和‘掩护’。”
陈默接过纸条看了看:“赵妈的儿子在庆王府,你可扮作寻亲不遇、盘缠用尽的投亲女子,去那一带打听,自然能‘偶遇’赵妈。施密特在东交民巷电报局隔壁的洋行做技师,你可去那家洋行,借口想给战乱中失散的兄弟拍电报,询问章程,找机会搭话。至于这位在日军仓库做苦力的前顺天府书吏……”他略一沉吟,“他可借送菜之便进出仓库。你可去他家中,假称是他远房表侄女,送些乡下带来的干粮,顺便‘打听’城内哪里可典当旧书换米。”
安排细致妥帖,显然深思熟虑。沈知秋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点头记下。
“事不宜迟,各自行动。”陈默收起地图,“李祭酒,鲁师傅,首批需要仿制的书目、画目,我明日列出。材料我会设法筹措。刘三爷,藏匿地点我已选好几处,明日同去察看。沈姑娘,联络务必谨慎,宁缓勿急。”
众人起身,无声拱手,随即依次悄然离去,融入北京城沉重的夜色。
陈默最后一个离开。他吹熄油灯,站在荒芜的院中,仰头望去。残月如钩,高悬在硝烟未散的夜空。远处的东交民巷,依稀还有洋人寻欢作乐的留声机声飘来,咿咿呀呀,不伦不类。
他知道,从今夜起,一张脆弱而隐秘的网,开始在这座沦陷的都城里悄然编织。网的结点,是这几个身份、背景、性情迥异,却因一种共同的不甘而走到一起的人。而他自己,是那个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织网者。
这将是一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危险、更复杂的长路。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战火、抢掠、时间的侵蚀,还有复杂的人心、可能的背叛、以及这个古老帝国在剧变中暴露出的无数脓疮与绝望。
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陈默。因为他见过太多消亡,所以更懂得“留下”的意义。因为在他过于漫长的生命里,总有一些时刻,一些人,让他无法背过身去,假装一切与己无关。
就像今夜,沈知秋提笔记录时那专注的侧影。就像李文石咳着血也要说出“对得起圣贤书”时眼中的微光。就像刘三那“人在镖在”的朴素信条。就像鲁师傅摩挲桌沿时,仿佛在抚摸一幅传世古画的温柔手势。
这些瞬间,这些光,是他漫长孤旅中,偶尔照见的小小火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守护它们多久,但他会尽力,让这些火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漫长寒冷的夜里,多燃一刻,是一刻。
他提起医箱,走出小院,反手轻轻带上门。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是在为这个刚刚诞生的、没有名字的守护同盟,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叹息。
巷子深处传来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陈默的身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而他身后,那张网,已经开始无声地颤动,捕捉那些飘散在历史尘埃中的、文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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