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万万年

　　因为参与了小洋房灭虫任务，姜德音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好好休息，说是一整宿对付虫子辛苦了。

　　她纠结着是继续干活儿，树立一个不怕吃苦的勤恳员工形象，还是遵从内心想法，勇敢应下睡大觉。

　　这边还没得出个结果，王琼玖就发现，姜德音自己坐办公椅上睡着了。坐姿沉稳如山，依旧很有气场。

　　还挺唬人的。

　　据说，姜德音和医生针对阿曼姐的治疗方案，讨论了整整一个上午。中间吃个饭的功夫，还制定了小洋房除虫工作的收尾计划。

　　如此铁打的领导，都去与周公手谈一局了，那么作为平平无奇小员工一枚，王琼玖当然是顺从天意，安静关上门，回去补觉。

　　尔后，她直接睡昏迷了。十多个小时，后面一半的梦在灭虫，一半的梦在逃亡。

　　逃亡的路上，王琼玖跑不动了，只能停在一棵树下，狼狈地喘气。谁知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人形气球，正慢慢胀大。肚皮撑得浑圆，四肢像塞满了馅儿的肠衣，绷着里面的骨头不扎出来。

　　小麦色的皮肤鼓鼓囊囊，癞蛤蟆似的。

　　她好像脱离了这具身体。

　　旁观着，心脏挂在飘起来的人皮上，剧烈跳动。

　　咚咚，咚咚。

　　越来越痛，越来越痛。马上要像虫子一样爆开时，阿曼姐出现了。她蹲在王琼玖面前，目光里满是关切。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王琼玖不受控地回过头，场景一下子从村口的樟树，切到了一个灰扑扑的地方。视线是忽然变清楚的。

　　无边无际的虚无空间里，银色光点飞来飞去，杂乱无章。目光所及的最远处，荧绿河水缓缓滑下。

　　系统铃声还在乱叫唤。

　　王琼玖看得分明，刺得头疼的声音，使无源之水微微抖动起来。这荧绿河水一动，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

　　她还没开始害怕天塌地陷，就见水里溅出了一些银色光点，它们有意识似的，流到了王琼玖面前。

　　最细处的末梢，停在了她的心口处。拱出个弧度，左右摆了摆，像是在疑惑什么。

　　光点们只迟疑了一会儿，就有序淌过了王琼玖的全身。

　　在人的五脏六腑里嬉戏似的，她甚至幻听了它们评价自己的器官：可以，你的心脏好极了。

　　你的肝也很不错。

　　你的肾勉强及格。

　　你的肺资质尚可。

　　你的脾还能凑合。

　　……神经病啊！！！

　　来电铃声还在耳边跳跃。

　　她被吵得翻了个身，还是迷迷糊糊的。手在被窝里胡乱摸着，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发声体。

　　王琼玖费力睁开了眼睛，辨认出红绿按键，接了电话。刚一接通，她妈妈王艳萍女士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玖玖，怎么手机一直打不通呀，是不是生病了？”

　　她闭上眼睛，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意：“没有呀妈妈，昨天加班到凌晨，这会儿休息呢。”

　　“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哦。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呀，等空下来我去看看你哦。”

　　王琼玖点了点头，手机一摔，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可惜，阿曼姐没有再出现。

　　坏梦。

　　肚子饿了。

　　王琼玖抓了抓头发，摸出手机准备点外卖。

　　她滑了滑屏幕，直到见到陈姐聊天框里的“曼曼已脱离危险期”，王琼玖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然这不算最好的结果，但总比那一耳朵的“她都快死了”要来得踏实。当时，她差点就要莽进去问个究竟，这句“她快死了”是什么意思。

　　还好理智在线，收回了冲锋的运动鞋。她能问什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问阿曼姐的伙伴、战友。

　　唉，待会儿去医院探望阿曼姐。

　　挨个回了家人和朋友的信息后，王琼玖从床上爬起来，在领导家里住着果然不是很安心，睡都睡得不踏实。

　　她都多久没在梦里跑酷了。

　　王琼玖洗漱完，要去迎接自己的豪华外卖套餐，就看到了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阿姨还在厨房忙活，见她起床了，还笑着解释：

　　“您起来啦？姜总早先让我估摸着点给您准备午饭，这刚好出锅呢，快尝尝。”

　　领导家好啊，住的就是领导家。

　　她趁着阿姨不注意，把外卖藏了起来。对着阿姨期待的眼神，王琼玖做不出吃外卖的举动。

　　而且，阿姨的手艺是真的没得说啊。

　　论吃，还得是领导会吃。她一边吃，一边猛猛夸奖，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哄得阿姨喜笑颜开。

　　吃饱喝足打了声招呼，王琼玖就出门了。提溜上果篮和花束，直往医院奔。

　　一推开门，入眼的就是李玉伶坐在病床边，正拿着毛巾给周之曼擦手护理，她的面容还算清爽，隐隐可见黑眼圈。

　　见有人来，李玉伶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门边，知道是谁后也没管，自顾自做着事。

　　王琼玖有些担心她，尽管二人还不算熟悉。

　　“咳，我来看看阿曼姐。”

　　病房里十分安静，王琼玖轻轻关上门，没话找话似的，缓解尴尬。她找着空地放东西，生怕扰到了李玉伶。

　　一旁放了很多东西，基本上是公司同事送的，营养品、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还以为你追到这里上课来了。”

　　李玉伶放下毛巾，想开玩笑，但唇角沉得挂了两个秤砣，根本抬不动。

　　“公司哪儿能成天给我捡便宜呢，在这上课可是两个老师，考核不得给我两套试卷啊。”

　　王琼玖赶紧接茬，想逗李玉伶开心些。大家伙儿这么熬着不是办法，可她作为一个小小外部员工，也没什么招儿可以支，只能干着急。

　　“噗。”

　　李玉伶忍俊不禁，抬起手背虚虚掩着笑，一刹那，泥泞的沼泽地似乎开出了一朵小花。王琼玖的脸在上面招摇。

　　“带了你的小学生笔记来没，趁着现在有空，给你再上几节学霸养成课。”

　　李玉伶轻轻拍了拍一旁的板凳，示意王琼玖坐在这儿听讲。她侧过头注视着周之曼，好似无声叹了口长气。

　　愁绪散在点滴的流动里。

　　王琼玖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了小本和中性笔，也不愿意让对话留空儿，顺着李玉伶的话头，打听着八卦：

　　“玉伶姐还是学霸吗，果然，上帝不会给人留门的同时关窗，只有被关窗的人会再吃个闭门羹。”

　　沿着李玉伶的目光探过去，她的瞳孔震了震。

　　此时，王琼玖才真正看清周之曼的模样。巨型蜈蚣状的浓黑纹路，从周之曼的左颈处伸出，已经密密麻麻爬上了她的下颌。惨白的皮肤下，颗粒状的东西正在蠕动，似乎时机成熟就会撕开人体。

　　怎么会这样？

　　像是察觉到她的震惊，李玉伶苦笑了一声：“是不是和你想的叶子疮不一样？”

　　叶子疮，如果是形容曾经长在王琼玖肩后的东西，倒也是十分贴切。

　　十岁那年，她的肩膀莫名其妙又痒又疼。起初，谁也没把一个小孩的话当回事，都让擦点风油精就算了。

　　直到，王琼玖突然开始发疯。她在家里大喊大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你别来你别来我不走”，夜以继日，终于把一大家子人吓到了。

　　她们请来了当地有名的神婆，一顿请神上身，除秽驱邪。按着王琼玖喝了三大碗神水，她才没继续手舞足蹈。

　　但王琼玖依旧没恢复清醒，疯狂地抓挠着肩后，直到渗出血来。神婆断言，她招上了不得了的东西，要请大人物来才行。

　　她们哪见过金京的什么大人物，只能求助神婆，王艳萍女士更是说砸锅卖铁也要治好。神婆见一个小娃娃可怜，什么钱也没收，亲自赶到金京去求人。

　　没想到金京来了个神仙般的人物。当然，这是王女士说的，她还说，大城市就是养人，模样长得好，举止也有风度。

　　她一来，做了个“驱虫手术”，就把王琼玖治好了。不仅不收钱，还送了对儿金镯子给王琼玖。

　　这些事儿也都是听家里人说的，王琼玖都不清楚，还以为谁又喊精神病院来抓她，妈妈安慰她编故事呢。

　　还手术，真科学啊。

　　听她明显不信的口吻，王艳萍女士当即拿出了一个古朴的匣子，里边就放着对金镯子。为了不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王女士也是拼了。

　　疑虑彻底消散是因为见到了背后留下的疤。

　　疤痕宛若一丛叶片，脉络盘根错节，张牙舞爪地烙在皮肤上，仔细一看，是许多细密的小孔啃成了这个形状。边缘处泛着生出新肉的红，凑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植物汁液的腥味儿。

　　乍一看，还有点美感，纹上去似的。

　　如今看来，所谓的叶子疮十之八九是虫子入体造成的，说不定发疯、长疮只是早期症状。王琼玖隐约还有印象，在她失去意识之前，似乎见到了黑烟钻入了自己的手臂。

　　但是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王琼玖没有告诉她们。

　　她一个普通人，能赶在病入膏肓之前得到医治，真是要感谢家人，感谢神婆，感谢金京大人物。

　　联想一下驱虫手术，王琼玖简直瞬间感觉到了数不清的虫子张开口器，撕扯着她的皮肉。

　　“咦。”

　　王琼玖浑身抖了抖，牙齿都酸酸的，回想起这件往事真令人不那么愉快。她实诚地点了点头，描述自己的感受：

　　“这都不是叶子疮了吧。”

　　李玉伶点了点头，沉重得只能依靠叹口长气，才能缓解心中郁结：“她现在处于蛀心期的边缘，一旦虫子躲到心脏里，药石无医。”

　　虽然又是一个专业名词，但是王琼玖没有开口提出疑问。询问这种细节，无异于凌迟李玉伶。

　　她捏着笔记本，出神地盯着周之曼，话却是问的李玉伶：“没有办法阻止吗？”

　　王琼玖记得，楼梯间里，李玉伶说过，是有办法的。

　　“没有。”她扭过头，深深地看了王琼玖一眼，堵死了这个可能性。

　　王琼玖一下子呼吸不上来。

　　两厢无言中，李玉伶转回头沉默着。

　　“真正的学霸是她。说不定，某个浑不吝还会把她的笔记送你呢。”

　　她又想到什么，笑了一声，落在王琼玖的耳朵里，就像她的喉咙里被塞了个七月的枣，涩得发苦，“而且，你原定的老师，是她。”

　　王琼玖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