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昭兮

　　自畅春园马球赛后，程砚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却又有些不同。昭昭待他，在无人处越发自然亲昵，虽然依旧保持着公主的仪态风范，但偶尔一个眼神，一次指尖的轻触，或是一句看似寻常却暗含关切的话语，都让程砚心头暖意融融。那层坚冰看似依旧，内里却已悄然消融。

　　他开始更主动地融入这座府邸，或者说，融入昭昭的生活。除了在书房看书，他也会留意府中一些不太紧要的庶务。譬如核对庄子上送来的春耕种子清单，查看几处铺面修缮的账目。他做事仔细，不懂就问，虽然最初闹过几次小笑话——将江南的稻种与北方的弄混，或是看不懂旗人铺面特殊的记账符号，但他肯学肯问，又极有耐心，渐渐地，赵德宝和几个管事对他禀报事务时，语气里的那份仅止于表面的恭敬，也掺入了一丝实在的尊重。

　　昭昭将这些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在他偶尔拿着一份明显有问题的账目来请教时，才会点拨一二，往往一针见血，让程砚豁然开朗。她似乎乐于见到他这种笨拙却认真的尝试，有时甚至会将一些更简单的、与宫中内务府或宗人府有往来的文书誊抄、核对工作交给他。

　　这一日，程砚正埋头在一堆誊写好的礼单副本里，逐项核对器物名称与数量，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德宝的声音带着罕有的紧张：“额驸爷！宫里来人了！是梁九功梁公公！”

　　梁九功？康熙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之一！程砚心头一跳，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刚走到书房门口，便见昭昭也从内院方向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梁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昭昭迎上前。

　　梁九功是个面白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太监，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他先给昭昭打了个千儿，又向程砚躬身：“奴才给公主殿下、额驸爷请安。万岁爷口谕，请公主与额驸即刻进宫，西暖阁见驾。”

　　康熙召见！程砚手心瞬间冒汗。昭昭却已从容应下：“有劳公公。我们这就更衣前去。”

　　两人回到内院，匆匆换了更正式的吉服。昭昭是一身杏黄色团龙纹吉服袍，头戴钿子，端庄华贵。程砚则是一身崭新的靛蓝色蟒纹补服——这是内务府前几日才送来的，象征着额驸的身份。衣服很合身，衬得他因近日略微清减而不再那么圆润的脸庞，多了几分挺拔之气。

　　马车再次驶向紫禁城。这次，程砚的心情与去畅春园时截然不同。那是公开场合，这是私下面圣。天子威严，近在咫尺。

　　昭昭似乎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手微凉，力道却坚定。“皇阿玛最是和气，问什么答什么便是，不必害怕。” 她低声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有我在。”

　　短短三个字，奇异地安抚了程砚慌乱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西暖阁并非正殿，陈设清雅，书卷气浓郁。康熙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听见通报，抬眼望来。他穿着常服，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透着睿智，并无朝堂上的凛然威压，更像一位寻常的、略带倦色的老者。

　　“儿臣/臣，叩见皇阿玛/皇上，恭请圣安。” 昭昭与程砚一同跪下行礼。

　　“起来吧，不必多礼。” 康熙放下书卷，脸上露出笑容，先对昭昭招招手，“昭昭，到朕跟前来。这几日可好？朕瞧着你气色倒是不错。”

　　昭昭起身，走到康熙身边，语气里带着女儿家的娇憨：“皇阿玛放心，儿臣好着呢。就是府里那些账本子看得人头昏。”

　　康熙哈哈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朕给你的嫁妆，倒成了你的负担了？嫌多，朕可收回些？”

　　“那不成！” 昭昭立刻道，眼里闪着光，“给了儿臣的就是儿臣的，皇阿玛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你这丫头！” 康熙笑骂，眼中满是宠溺。笑过之后，他才将目光转向依旧垂手恭立的程砚，仔细打量了几眼。

　　程砚感觉到天子的目光落在身上，如同实质，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程砚。” 康熙开口，声音平和。

　　“臣在。”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程砚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垂视下方，不敢与康熙直视。

　　“嗯，比大婚时瞧着精神些。” 康熙点点头，语气随意，“在公主府住得可还习惯？昭昭这丫头，没欺负你吧？”

　　这话问得家常，程砚却不敢怠慢，忙道：“回皇上，公主待臣极好。府中一切安泰，臣……感激不尽。”

　　“习惯就好。” 康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朕听说，你近来常在书房用功，偶尔也帮着昭昭看看账目？”

　　程砚心中一凛，不知康熙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只能谨慎答道：“臣愚钝，蒙公主不弃，允臣在书房读书，偶尔也学习些庶务，长些见识，不敢言‘帮忙’。”

　　“懂得学，肯用心，便是好的。” 康熙放下茶盏，语气转为认真，“你是读书人出身，根基是好的。既做了大清的额驸，便是皇亲，不能只做个富贵闲人。昭昭是朕的爱女，她的额驸，也当有所作为，方不坠我皇家颜面。”

　　程砚心头一紧，知道关键的话来了。他躬身道：“臣惶恐，定当谨记皇上教诲，努力上进。”

　　康熙看着他那紧张却努力挺直腰背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小子，虽无显赫家世，难得的是踏实，不浮夸，对昭昭也看得出是真心敬重。昭昭性子强，眼光也高，能默许他接近、学习，已是不易。

　　“你父程书海，朕记得，是个实心办事的县令，可惜去得早。” 康熙缓缓道，“你既承其志，又为额驸，朕便赏你个出身。赐你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入汉军正白旗，在……嗯，先去内务府广储司，做个六品库掌吧。历练历练，学学如何管人理事，支应宫闱用度。”

　　三等轻车都尉！虽只是最低等的世职爵位，远不能与昭昭的公主位份相比，但这意味着程砚正式有了旗籍和官身，不再是白丁。而内务府广储司库掌，虽只是管理库房物品出入登记的六品小官，事务繁琐，却是实实在在的职缺，能接触皇家内务的运转，更是康熙将他放在眼皮底下观察的意思。

　　程砚又惊又喜，连忙跪下叩首：“臣叩谢皇上隆恩！定当竭心尽力，不负圣望！”

　　昭昭在一旁，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向康熙的眼神带着感激。她知道，这是皇阿玛在给她做脸面，也是在给程砚一个实实在在的起点。虽然起点不高，却胜在稳妥，且在内务府，有她照应，出不了大岔子。

　　康熙受了礼，又闲话几句，问了些程砚读何书、有何见解之类的话。程砚谨慎作答，不敢卖弄，只挑些稳妥平实的道理说。康熙听了，未置可否，只道：“踏实办事，比空谈文章要紧。广储司事杂，你要多用些心。”

　　“是，臣遵旨。”

　　见康熙面露倦色，昭昭便乖巧地拉着程砚告退。

　　出了西暖阁，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程砚才觉得后背的冷汗渐渐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兴奋与压力的感觉。他有爵位了，有官职了！虽然微小，却是他靠自己（或许更多是靠昭昭）得来的第一个立足点。

　　“库掌之职，事务繁琐，须得极其细心。” 昭昭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无波，“广储司掌管七库，银、皮、瓷、缎、衣、茶、竹木，每一样入库出库，皆需详录在案，不容半分差错。里面的人，关系也错综复杂。你初去，多看多听少说，把分内事做好便是。若有难处……”

　　她顿了顿，目视前方，声音低了些：“回来与我说。”

　　程砚心头一暖，郑重应下：“我明白。定会小心行事，不给你……添麻烦。”

　　昭昭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回到府中，消息早已传开。赵德宝领着阖府下人前来道贺，人人脸上都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喜气。额驸爷有了官身，公主府便更添底气。

　　晚间，昭昭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程砚喜欢的清淡小菜，算是庆贺。膳桌上，她破例让宫女斟了一小杯温过的梨花白给程砚。

　　“库掌虽是小官，却是皇阿玛亲口指派的差事，意义不同。” 昭昭举杯，眸中映着烛光，亮晶晶的，“望你……善始善终。”

　　程砚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酒液入喉，微辣之后是回甘。“必不负皇恩，亦不负……公主期许。”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这一夜，红绡帐内温存更胜往昔。昭昭少了些之前的矜持，多了几分主动的依恋。云雨初歇，她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上，指尖无意识地画着圈，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沙哑：“明日起，你便要早起了……内务府点卯，时辰不比你从前读书自在。”

　　程砚揽着她光滑的肩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我知道。会习惯的。”

　　“嗯。” 昭昭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忽然低低道，“若是……有人为难你，或是差事太难，不必硬撑。你是我的额驸，没人真敢把你如何。”

　　这话说得霸道，却透着一股护短的意味。程砚心中酸软一片，将她拥得更紧：“昭昭，我会好好做。至少……不能让人看轻了你去。”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程砚知道，从明天起，他的人生将开启新的篇章。不再是完全依附于公主府的“闲人”，而是一个有着微末官职、需要日日点卯应差的“额驸”。前路定然不会平坦，广储司那潭水恐怕也不浅。但他不再像初入府时那般惶惑。

　　因为他有了方向，有了想要守护的温暖，也有了……与她并肩站得更稳一点点的可能。

　　夜色深沉，公主府内寂静安宁。而程砚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名为责任与希望的火苗。这火苗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他脚下这方寸之路，支撑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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