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卷

　　黑暗吞没了一切。

　　沈知白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身旁的胡三娘呼吸急促，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姑、姑娘……我们……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胡三娘的声音发颤，死死抓住沈知白的衣袖。

　　“不会。”沈知白的声音异常平静，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有水声，有风，有石阶，就一定有路。”她摸索着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点火绒和燧石——这是离开药铺时“哑医”塞给她的。

　　“嚓”的一声轻响，火星溅落，火绒被点燃，散发出一小团微弱却温暖的光晕。

　　光亮驱散了部分恐惧。沈知白举着火绒，看清了眼前景象。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腔室，不大，中央是那汪平静的潭水，水质清澈，却深不见底。最引人注目的是水潭对面，那道人工修葺的石阶，沿着洞壁向上延伸，没入更高处的黑暗之中。石阶边缘长满厚厚的青苔，显然久无人迹。

　　而那行刻在石壁上的字——“循辰所指，入地百步，见水则止，拾级而上，可窥天工。”以及末尾“永宣十年腊月，沈墨留”的落款，在火光下清晰可辨。

　　父亲来过这里。不，父亲建造了这里，或者至少，改造了它。

　　“天工……”胡三娘喃喃重复，“是……是传说里那个……能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的‘天工’？”

　　沈知白没有回答。她走到水潭边，蹲下身，再次取出那块星盘。星盘在她手中微微发热，中心的水星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正北偏西十五度”的方向——恰恰与石阶延伸的方位吻合。

　　“循辰所指，入地百步……”她低语。她们从瀑布后的岩洞下来，距离恐怕已不止百步。“见水则止”——水潭就是终点。“拾级而上，可窥天工”。

　　父亲留下的路标，明确无误。

　　“婆婆，我们上去。”沈知白搀起胡三娘，踏上第一级石阶。

　　石阶湿滑，布满了青苔和某种滑腻的、类似菌丝的白色物质。她们走得很慢，沈知白一手举着火绒，一手紧紧搀扶着老妇人。石阶盘旋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郁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不是腐败，更像是金属、尘土与某种特殊油脂混合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硫磺味。

　　火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几步。黑暗中，四周岩壁上开始出现人为开凿的痕迹，甚至能看到一些嵌入石壁的、锈蚀严重的金属构件，形制古老，绝非本朝样式。

　　“这里……以前有人住过？”胡三娘瑟缩道。

　　“不止是住。”沈知白停下脚步，用火绒照亮旁边一处石壁。那里有一个凹槽，里面残留着半截青铜灯盏，灯盏造型奇异，雕刻着早已模糊的异兽纹路。“更像是……一个大型工坊，或者试验场。”

　　她们继续向上。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道巨大的、紧闭的青铜门。

　　门高约两丈，表面布满厚重的铜绿，但依旧能看出门扉上浮雕着繁复无比的图案：星辰、山脉、河流、以及无数精密交错的……齿轮与连杆。这些机械图案与自然景象融为一体，构成一幅恢弘而诡异的“天工开物”图景。

　　门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梅花状的锁孔。

　　沈知白的心脏重重一跳。又是“寒梅芯”！但眼前的锁孔，比天工坊遗库那个大了十倍不止，结构也复杂了无数倍。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制造或开启的锁具，倒像是……某种仪式或认证的入口。

　　她走到门前，抬手触摸那些冰冷的浮雕。指尖划过齿轮纹路，感受到其下精密的凹凸。这扇门本身，就是一个无比复杂的机关集合体。

　　“需要钥匙……”胡三娘小声道。

　　“我们有钥匙。”沈知白从怀中取出那枚残破的“寒梅芯”齿轮，又取出父亲留下的星盘，以及那片刻着“镜非镜，乃目也；线非线，乃络也”的铜片。

　　齿轮太小，锁孔太大，显然不匹配。

　　但她想起父亲手札的密码、星盘的指引，还有这铜片的提示。或许，“钥匙”不是具体的物件，而是一个步骤，一个方法。

　　她环顾四周。青铜门两侧的岩壁平整，各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凹陷区域。她走过去，用火绒照亮左侧凹陷。石壁表面打磨光滑，刻着许多极浅的凹痕，组成了一幅……

　　“星图。”沈知白低语。是北斗七星与周围辅星的图案，但星位之间，有许多用细线连接的、额外的点。她仔细辨认，发现那些点，竟然与璇玑塔残骸上金线网络的某些节点分布隐隐对应。

　　她又看向右侧凹陷。同样光滑的石壁，但上面刻着的，是一幅水脉与地形的简图，中央有一个明显的泉眼标志——正是子午泉！泉眼周围，同样标注了许多点和连线。

　　“左为天，星辰指引。右为地，水脉定位。”沈知白脑中飞速转动，“‘辰星指路’已用星盘完成，指向这里。‘子午流注’是泉水温度周期，或许对应地脉能量的流动节奏……而‘镜’与‘线’，是观测与传导这天地能量网络的‘目’与‘络’……”

　　她将所有线索串联：星盘指向方位，金线网络模拟星图与地脉，铜片揭示本质，齿轮是沈墨一脉的信物，而父亲的密码是启动这一切的“口诀”。

　　也许，开启这道门，需要同时满足天时（星辰方位）、地利（地脉节点）、人和（沈墨传人的信物与知识）。

　　可现在，她们在地下，看不见星辰。也不知道此刻是否对应正确的地脉“流注”时辰。

　　除非……这扇门本身，或其内部的机关，能够自行“感知”或“模拟”外界条件。

　　沈知白走到青铜门前，将星盘平放在巨大的梅花锁孔下方。星盘放入的瞬间，门扉上那些星辰与齿轮的浮雕，似乎极其轻微地亮了一下，仿佛有微光沿着纹路一闪而逝。

　　不是火光反射。是某种自发光。

　　她又将那片铜片贴在锁孔旁刻有“镜”字图案的位置。铜片微微发热，贴合处的铜绿似乎稍稍褪去，露出底下更明亮的金属色泽。

　　最后，她举起那枚小小的“寒梅芯”齿轮。齿轮在她掌心，没有任何变化。

　　她看着巨大的梅花锁孔，又看看手中小齿轮，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试图将齿轮塞入锁孔，而是转身，走向左侧刻有星图的石壁。

　　她用指尖，沿着星图上那些代表金线节点的“额外点”，按照星盘指针曾经指示过的方位顺序（丙寅七，庚午三……），依次按压下去。

　　每按一处，石壁内部便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触动了某个隐藏的机括。

　　全部按完，她又走到右侧的水脉图前，按照子午泉温度变化的可能规律（她推测正午、子夜为能量高峰），按压了泉眼周围的几个关键节点。

　　同样的“咔哒”声接连响起。

　　当她完成最后一个按压动作时，整个洞穴忽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沉重的、巨大的机关被唤醒、开始运转的沉闷轰鸣！声音从岩层深处传来，伴随着齿轮咬合、金属轴转动、以及水流加速的哗啦声！

　　青铜门上，那些星辰与齿轮的浮雕纹路，开始由内向外，逐次亮起幽蓝色的微光！光芒沿着纹路流淌，仿佛给这扇巨门注入了生命。光芒最终汇聚到中央的梅花锁孔处。

　　锁孔内部，传来精密构件滑动、重组的声音。紧接着，梅花状的锁芯结构，竟然开始向内收缩、变形，最终缩成了一个与沈知白手中“寒梅芯”齿轮大小完全匹配的、标准的小型锁孔！

　　沈知白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齿轮轻轻插入。

　　严丝合缝。

　　她尝试旋转。“嘎吱——嘎吱——”锈蚀艰涩的声音响起，但齿轮在某种力量的辅助下，还是被缓缓转动。

　　一圈，两圈，三圈……

　　当转到第七圈时，“寒梅芯”齿轮中央的梅花镂空处，忽然投射出一道细小的、暗金色的光束，打在星盘的中心水星符号上！

　　星盘上的指针猛地一跳，自行旋转起来，最终与门上某处星辰浮雕的指向对齐。

　　“轰隆隆隆——！！！”

　　巨大的青铜门，开始向两侧缓缓滑开！沉重的摩擦声震耳欲聋，灰尘与铜锈簌簌落下。门缝中，涌出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金属、机油和陈旧纸张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

　　而是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无比宏伟的古代地下空间。

　　火绒微弱的光，只能照亮入口处一小片区域。映入眼帘的，是高达十数丈的穹顶，由粗大的石梁和无数交错齿轮状的金属构件支撑。地面平整，铺设着巨大的方形石板，石板上刻满复杂的凹槽纹路，有些凹槽里还残留着暗金色的、干涸的液体痕迹。

　　更远处，黑暗中矗立着许多巨大的、形态奇异的机械装置——有的像放大了千百倍的钟表机芯，齿轮层叠；有的如参天古树，但“枝干”是弯曲的铜管，“叶片”是反光的金属薄片；还有的如同伏地的巨兽骨架，由无数连杆和曲轴构成，不知有何用途。

　　这里没有珠宝，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钢铁、青铜、石头，以及无处不在的、精妙到令人窒息的机械结构。这是一个将“机关术”推向极致、甚至超越时代想象的巨型工坊与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停滞了数百年的时光尘埃，但那些金属构件大多依旧保持着乌黑或暗青的光泽，并未严重锈蚀，显然用了特殊的防腐工艺。

　　胡三娘已经看得呆了，嘴巴微张，说不出话。

　　沈知白却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她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天工”是什么了。这不是神话中的点石成金，而是真实存在过的、辉煌到极致的古代机关文明遗存！璇玑塔上那些奇异的金线网络、镜片、蛊壳，恐怕都只是从这个庞大体系中衍生出的、微不足道的枝叶。

　　而父亲沈墨，显然是少数知晓此处、并能一定程度上理解其原理的人。他将真塔核心和相关研究藏于此地，既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阻止某些人滥用这里的知识。

　　“这……这就是‘天工宝藏’？”胡三娘喃喃道。

　　“是，也不是。”沈知白轻声道，目光扫过那些沉寂的巨物，“宝藏不是金银，是这些……知识，和技术。能用来造福，也能用来……毁灭。”

　　她向前走去，火绒照亮更多区域。她看到墙壁上有大量石刻壁画和文字，风格古朴，记载着这个地下空间的起源——似乎是前朝某位醉心机关与格物之学的皇室成员，倾举国之力秘密建造的“天工院”，旨在探究天地至理、机械妙用。但随着王朝更迭，此处被遗忘、封存。

　　壁画还描绘了许多奇异装置的用途：观测星象、模拟地动、引导地热、甚至……利用特殊矿石和地下水流，产生并储存巨大的能量。

　　沈知白在一幅壁画前停下。这幅画描绘的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镜片和金属线圈构成的球体装置，悬浮在一个沸腾的岩浆池上方。球体投射出光芒，光芒中显现出模糊的山川城池景象。

　　旁边有文字注解，部分已磨损，但关键词依稀可辨：“窥天镜……借地火之力……可视百里外……然耗能巨大，需‘辰星轨’校准……”

　　窥天镜！与“陨铁镜芯”描述的“可视三十里外”何其相似！只是这里的原型，规模与能力都远超塔上那一点点！

　　她继续寻找。在另一面墙上，她看到了关于“络脉金”（金丝阴沉木的古称）的记载，描述其“可导‘地灵’（能量），随‘星轨’（星图程序）自塑其形，为‘天工’血脉”。

　　还有关于“蜃气砂”（蜃楼砂）的，称其“受‘络脉金’激发，可显幻象，迷人心智”。

　　以及最让她心惊的——关于“同心引”（同心蛊）的记载：“以血脉为桥，可遥制‘络脉金’所附之‘傀’……然有伤天和，慎用。”

　　壁画和文字，逐渐拼凑出“天工”体系的轮廓：这是一个以地下特殊能量为源动力，以模拟星图的“络脉金”网络为能量传导与控制系统，以各种镜、砂、蛊等奇异物质为功能延伸的、庞大而危险的古代科技遗产。

　　璇玑塔，只是某个后人（或许是沈墨，或许更早）试图利用其中一小部分技术，制造出的一个功能有限的“样品”或“钥匙”。

　　而“朱雀”想要的，显然是这个完整体系的力量。他们想用塔找到这里，然后掌控这一切。

　　沈知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让周廷玉、周严，或者他们背后的“朱雀”得到这里的控制权，后果不堪设想。

　　她必须找到父亲藏在这里的“真塔核心”和所有研究记录，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父亲留下了什么制约或破坏这里的方法。

　　她开始在庞大的地下空间中搜寻。这里房间众多，通道复杂，宛如迷宫。有的房间堆满了未完成的机械零件和图纸，有的房间是冶炼炉和锻造台，还有的房间墙壁上镶嵌着发出微光的奇异矿石，照亮了中央复杂的计算沙盘。

　　终于，在一处位于空间最深处、有着最厚重金属门的密室里，她找到了目标。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安静地放置着一个完全由“络脉金”（金丝阴沉木）构成的多面体，约莫半人高，表面流转着暗金色的光泽，内部隐约可见更加精密复杂的结构。这正是璇玑塔最核心的部件，那个能在一定范围内控制金线网络、进行“观测”与“引导”的“塔核”。

　　石台周围，是数十个檀木架子，上面整齐码放着沈墨的手稿、图纸、实验记录，以及他从这里带出去的少量“样本”。一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

　　沈知白扑到架子前，急切地翻阅。父亲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多年来对此地的研究、对璇玑塔的改造、对周廷玉等人意图的警觉，以及……他暗中设下的、阻止“天工”力量被滥用的“后门”与“自毁机关”。

　　在其中一份最重要的手札中，沈墨写道：

　　“‘天工’之力，源于地脉灵枢。此地共有九处‘灵眼’，以络脉金网络相连，汇聚于中央‘总枢’。总枢之下，埋有前朝遗留的‘地火宣泄口’，一旦超载激发，可引动小范围地火喷发，摧毁此地大部分关键结构……此乃最终手段，万不得已，不可动用。启动之法，需同时以特定顺序，关闭九处‘灵眼’之‘锁’，则能量逆冲，自毁乃发。锁之关键，藏于九处壁画星图之中……”

　　后面附有九处“灵眼”的位置图，以及破解壁画星图密码的方法。

　　沈知白飞快记下。这是最后的保险。

　　她又翻阅关于真塔核心（塔核）的操控记录。父亲在其中一段提到：

　　“塔核虽能小范围引导‘络脉金’网络，然其真正要义，在于‘示位’与‘聚引’。若在特定时辰（辰星凌日），于特定地点（地脉交汇）激活塔核，其金线网络将与地下主脉短暂共鸣，可在‘窥天镜’主镜上……短暂显现‘天工’完整舆图及当前能量流向。此图或可揭示‘朱雀’所欲寻找之关键节点，亦可能暴露其正在进行的阴谋。”

　　辰星凌日……那是一个罕见的天文现象。沈知白推算时间，心头一震——就在三日之后！

　　而地脉交汇点……她看向父亲标注的几处可能地点，其中一处，赫然是皇宫附近的某处观测台！

　　“朱雀”是否也知道这一点？他们是否打算在那时，利用塔核做些什么？

　　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出去！传给陆惊鸿！

　　可陆惊鸿现在何处？是否安全？

　　沈知白强迫自己冷静。她将最关键的手稿和几张图纸贴身收好，又仔细检查了塔核。塔核结构完整，能量似乎处于休眠状态，但那些暗金色脉络中，仍有极其微弱的流光不时闪过。

　　她尝试按照父亲记录中的一个简单方法，将手指按在塔核某个特定位置，注入一丝微弱的内力（她虽不精武学，但为操作精密机关，父亲曾教她一些基础的内息导引之法）。

　　塔核表面光芒微微亮起，一幅极其简略的、由光点组成的立体星图虚影，在塔核上方浮现出来，缓缓旋转。其中几个光点异常明亮，位置与父亲标注的“灵眼”大致吻合。

　　果然能用！

　　就在这时，密室门外，忽然传来胡三娘惊恐的尖叫声！

　　“啊——！有人！有人进来了！”

　　沈知白猛地回头，熄灭手中火绒，将塔核上一处不起眼的凸起按下（父亲记载的快速休眠方法），塔核光芒瞬间熄灭。她闪身到门边，侧耳倾听。

　　外面传来清晰的、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火把的光亮晃动！不止一人！

　　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怎么可能？！入口如此隐蔽，机关刚刚开启……

　　除非……他们早就知道此地的存在，一直在监视或等待入口开启！或者，他们用了其他方法追踪——比如，陆惊鸿身上的某种东西？或者……塔核先前在外界被激活，产生了某种可以被探测的能量波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男人的呼喝：“仔细搜！每个房间都不要放过！找到沈墨的女儿和那个疯婆子！还有塔核！”

　　是周严的人！还是“朱雀”直属的手下？

　　沈知白心跳如鼓。密室只有一道门，无处可逃。她看向昏暗中沉寂的塔核和满架手稿。

　　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些！

　　她目光落在手稿中关于“自毁机关”的描述上。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

　　（第五章完）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