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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
“快!去弄些热水、姜汤、伤药和厚被褥来!”她目光扫向那两个不知所措的提刑太监,“还愣着干什么?雪已下,天意已显!速去按本宫吩咐准备!若耽误了救治,本宫现在就要你们的脑袋!”
太监无奈,连滚爬爬地去张罗。赵苏卿与谢蕴合力,将谢岑半拖半抬,终于挪进了大高玄殿的门槛内。殿内虽也空旷寒冷,但终究隔绝了外面刀割般的风雪。
殿内神像肃穆,香火久绝,只有几盏长明灯幽幽地燃着,映得人影幢幢。她们将谢岑小心安置在避风的殿角,身下垫了匆匆寻来的旧毡垫。谢蕴跪坐在旁,紧紧握着谢岑冰冷的手,泪水无声滑落,永宁公主则迅速扫视殿内环境,眉头紧锁。
很快,太监们端着铜盆热水、捧着干净布巾、姜罐和几个瓷瓶小跑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抱来了厚重的棉被。
“快,温水!先擦洗伤口,小心别碰破了皮!”永宁公主指挥若定,她亲自试了水温,拧干布巾,递给谢蕴。
谢蕴颤抖着手,极轻地解开谢岑那与血肉粘连的破烂衣衫。每揭开一点,她的心就抽紧一分。胸前那片烙铁留下的焦黑创伤触目惊心,周围皮肉翻卷红肿,渗出黄水。十指更是惨不忍睹,指甲被生生掀去,指尖血肉模糊,露出森然白骨,血污凝结成黑紫色。后腰肾俞部位,受廷杖重击之处,皮肤紫黑瘀肿,高高隆起,内伤显然极重。
温水小心擦拭过伤口,谢岑在昏迷中依然痛得浑身一颤,喉间发出呜咽。谢蕴的眼泪掉得更凶,手上动作却越发轻柔。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先撒上。”赵苏卿递过瓷瓶,又拿起另一个,“这瓶护心丹,用水化开,试着给他喂下去,吊住心脉元气。”她自己则拿起姜罐,倒出浓黑的姜汤,用银勺撬开谢岑紧闭的牙关,一点点灌入。
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激,谢岑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姜汤灌下少许,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微弱的意识,眼皮颤动,却无力睁开。
“岑儿,岑儿。”谢蕴低声呼唤,声音哽咽。
谢岑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冷......爹......”
赵苏卿迅速将厚棉被盖在他身上,又脱下自己的大氅,密密实实地压在被子上。她伸手探了探谢岑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内寒外邪,加上失血重伤,气血两亏到了极处。”赵苏卿虽不通深奥医理,但宫中见识多了,也知大概,“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命,让他暖和过来,伤口不继续恶化。这金疮药只能应急,他腰间的内伤和胸前的烙伤,恐怕需要太医院的高手调配专门的方药,内外兼治才行。”
她看向那张苍白如纸、却依稀可见昔日俊朗轮廓的脸,声音低了几分,“他既已熬过了廷杖,等到了这场雪,便是天意不绝。百官那里,总有转圜余地。”
她转身对那名领头的提刑太监冷声道:“你,立刻去太医院,就说本宫说的,调最好的外伤太医,带足治疗烙伤、杖伤和内腑震伤的药材过来!若有拖延,本宫唯你是问!”
太监不敢怠慢,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说罢匆匆跑出殿外,身影没入愈下愈急的风雪中。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有谢岑越来越沉重却渐趋规律的呼吸声。赵苏卿走到殿门边,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神色复杂。这场雪,来得太巧,也太迟。它或许能暂时保住谢岑一命,但朝堂上的惊涛骇浪,真的会因此平息吗?就像悬在谢岑头顶的另一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谢蕴细心地用干净布巾蘸着温水,一点点润湿谢岑干裂起皮的嘴唇。看着他即便在昏迷中依然紧锁的眉头,想起兄长谢元昔日挺拔的身影,悲从中来,却又强忍着不敢放声大哭,怕惊扰了侄儿难得的安宁。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直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之前那名太监引着一位年过半百、提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而入。太医须发微白,面色沉凝,进殿后先向赵苏卿行了礼,便立刻蹲下身检查谢岑的伤势。
他仔细查看了胸前的烙伤、十指的惨状,又轻轻按压了谢岑的后腰和脉搏,脸色越发沉重。翻开谢岑的眼睑看了看,又俯身听了听胸腹间的气息。
“如何?”赵苏卿急问。
太医起身,躬身回话:“殿下,谢公子伤势极重,且复杂。外伤方面,烙伤深入肌理,已有毒火内侵之象;十指创伤虽未及筋骨,但失血甚多,易致风邪。最棘手的是腰肾间的杖伤,力道阴狠,震伤内腑,肾气大损,血脉淤滞。加之失温耗元,气血衰微,眼下全凭一点年轻底子和方才的急救药物吊着。若不能及时发散内毒、化瘀生新、固本培元,恐有性命之忧,即便保住性命,也难免留下沉疴。”
谢蕴听得几乎晕厥。
“可有救治之法?”赵苏卿沉声问。
“需内服外敷并用,且需精心护理。”太医打开药箱,取出笔墨,迅速写下一张方子,“外敷方面,烙伤指伤需用冰玉散拔毒生肌,杖伤需以化瘀膏推敷,辅以针灸疏通经络。内服则需参附回阳汤急固元气,再以活血祛瘀汤和清热消毒饮交替使用,清除内瘀热毒。只是......”太医犹豫了一下,“其中几味药材,如百年老参、上好珍珠粉、西域血竭等,颇为珍贵,太医院库存未必充足,且需皇上或皇后娘娘旨意方能动用。”
赵苏卿一把拿过药方,扫了一眼,果断道:“药材之事本宫来想办法,你只管开方、施治!现在,先用你手头最好的药稳住他的伤势!”
“是。”太医不再多言,立刻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在谢岑几处要穴下针,以稳住心脉、激发元气。随后又调配了应急的药粉和膏剂,与谢蕴一同小心地为谢岑清洗、上药、包扎。
冰凉的药膏敷上灼热的伤口,带来一丝缓解。针灸之后,谢岑的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脸上那层死灰之气淡去了少许。
乾清宫,西暖阁。
刘荣那句“下雪了”的禀报,在昭武帝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祥瑞?”昭武帝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低得只有近前的刘荣能听见,“是祥瑞,还是给朕,也给这满朝忠臣的一个台阶?”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可以看见庭院里飞速变白的景象。雪花被狂风卷着,扑打在窗棂上。
“雪下了,”昭武帝背对着刘荣,语气听不出喜怒,“天意有了。朕的台阶,他们也该递上来了。”
刘荣躬着身,小心揣度着圣意:“主子的意思是......”
“传旨,”昭武帝转过身,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深邃与冷冽,“着钦天监即刻具本,言腊尾得雪,乃上天念朕惕厉、悯恤苍生之兆。通政司即刻将此祥瑞明发邸报,晓谕京师,以安民心。”
“是。”刘荣应道,知道这是要借“天意”冲淡“天怒”的舆论。
“还有,”昭武帝走回御案后,手指点了点那份联名奏疏,“明日便是除夕,朕体谅臣工一年辛劳。着内阁并六部九卿、科道诸臣,明日朝贺结束后,于皇极殿,朕要见见他们,共商雪后赈济、安抚流民事宜。”
共商赈济是假,借这场“及时雪”重定朝局、敲打逼宫之臣才是真。刘荣心中明了,这是皇帝要反守为攻了。雪给了皇帝一个“上天并未完全抛弃”的象征,也给了他一个暂时不杀谢岑、甚至反过来追究“为何急于灭口”的绝佳借口。
“那谢岑?”刘荣试探着问。
昭武帝沉默了片刻。
“既已祈得雪,便是天意暂留他一命。”昭武帝语气平淡,“然其父罪责未明,其自身亦涉嫌疑,不可轻纵。着北镇抚司......罢了,人既已在大高玄殿,暂且就安置在殿内僻静处,拨两名稳妥太医轮值看护,用药物吊着,别让他死了。一应饮食医药,由永宁公主酌情安排,但需有提刑司的人在场记录。待伤势稍稳,再行议处。”
“奴婢明白,这就去传旨。”刘荣松了口气,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另外,”昭武帝叫住他,眼神锐利,“告诉冯止,谢元通敌一案,给朕继续查!但不是只盯着谢元怎么通敌,朔州粮仓被焚的实情、西路军断粮前后军报往来有无阻滞、甚至其他两路大军当时的动向与奏报,都给朕一寸一寸地捋清楚!朕要的是北伐败绩的真相,不是一颗颗急吼吼递上来顶罪的人头!让他收敛些,再敢自作主张,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把事情弄僵,朕先办了他!”
“是!”刘荣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对冯止过度用刑、差点把人弄死,已经有了不满。
旨意一道道传出乾清宫,迅速扩散到晟都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大高玄殿内,珍贵的药材被源源不断送来,最好的伤科太医被要求留守轮值。谢岑被移到了殿后一间原本给值守道士居住的净室,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床榻和持续供暖的火盆。
谢蕴寸步不离,用温热的帕子不断润湿谢岑干裂的嘴唇,小心避开伤口擦拭他滚烫的额头。金疮药和化瘀膏一次次更换,参汤和药剂通过银勺一点点喂入。谢岑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黑暗里,偶尔会被剧痛惊醒片刻,意识模糊,呓语着“父亲”、“退兵”、“信......”,旋即又力竭昏去。每一次微弱的反应,都让谢蕴心如刀绞,又怀着一丝希冀。
赵苏卿站在门口,望着外面愈演愈烈的风雪,美丽的脸上没有轻松。她知道,这场雪救得了谢岑一时,救不了他一世。朝臣的杀心不会轻易消退。真正的风暴,还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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