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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断云岭的雪是横着飞的。
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百寿把披风往紧里裹了裹,沈惊辞的白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蹄子踩进积雪里,没到半截腿。
“歇会儿吧。”百寿哑着嗓子开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
她找了块背风的岩石,把篮子里最后一块麦饼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
沈惊辞接过来,饼冻得像块石头,咬下去硌得牙床疼。他望着远处被雪埋住的山尖,忽然问:“你说,我爹娘为什么要把我放在临平山?”
百寿正往手里哈气,闻言抬了抬眼:“谁知道。或许是养不起,或许是……不想要。”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沈惊辞的脸色果然沉了沉,却没反驳。
“我爹娘待我很好。”他望着雪地里的马蹄印,“虽然生意不算大,却总给我买最好的料子做衣裳,我要学骑马,就请了镇上最好的把式。”他顿了顿,声音轻下去,“可他们从不提我是从哪捡的,只说那天去临平山烧香,听见破庙里有哭声。接着刚到家,门口就传来我的哭声。”
百寿啃着麦饼,没接话。她想起自己那个醉鬼爹,打她娘的时候,总说“要不是你生不出儿子,我能这么倒霉?”。原来不是所有爹娘,都盼着孩子好。
“我总做一个梦。”沈惊辞忽然道,“梦里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抱着我站在雪地里,她身上好冷,可总往我怀里塞暖炉。还有个男人,背对着我,浑身是血,好像在跟谁打架。”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这块玉,我爹娘说襁褓里就有。你说,那女人和男人,会不会是我亲爹娘?”
百寿看着他眼里的光,微弱,却不肯灭。她忽然想起王麻子卖她那天,她娘的牌位就摆在桌上,落满了灰。
“也许吧。”她含糊道,“也许他们有苦衷。”
“苦衷?”沈惊辞笑了笑,笑声被风吹得散,“能有什么苦衷,要把刚出生的孩子扔在雪地里?”
风更紧了,卷着雪沫子往岩石缝里钻。百寿把披风往他那边推了推,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谁知道呢。这世上的事,本就说不清楚。”
她想起李乡绅家的三姨太,偷偷把自己的私生子送进了庵堂,说是“留条活路”。或许沈惊辞的爹娘,也是这么想的?
沈惊辞没再说话,低头啃着冻硬的麦饼。雪落在他的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结了层霜。百寿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和自己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都在找一个说法,一个关于“为什么被丢下”的说法。
歇够了,沈惊辞牵起马,百寿跟在后面。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很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忽然出现个岔路口,一条往山深处去,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另一条往山外,看着干净些。
“走哪条?”百寿问。
沈惊辞望着深山的方向,那里雾蒙蒙的,像藏着什么。“听说断云岭的匪寨就在里面。”
百寿心里一紧:“那走另一条。”
“可另一条绕远,至少多走两天。”沈惊辞道,“我想去看看。”
“你疯了?”百寿拉住他,“去看匪寨?嫌命长?”
“不是去送死。”沈惊辞的目光很亮,“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也像那些官差一样,靠抢靠夺?”
百寿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身上有那股子执拗。她叹了口气,从篮子里摸出那把锈剪刀,塞进他手里:“拿着。真遇上事,别指望我救你。”
沈惊辞接过剪刀,冰凉的铁柄硌着手心。他笑了笑,把剪刀还回去:“你留着。我有剑。”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剑鞘是普通的木鞘,可拔出来时,剑光在雪地里一闪,亮得晃眼。
百寿愣了愣,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装饰。
“这剑……”
“我爹娘给的,说是捡我的时候就在襁褓边。”沈惊辞把剑插回鞘里,“他们不让我随便用,说容易惹麻烦。”
百寿没说话,转身往深山的那条路走。沈惊辞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好像没那么怕事了。
雪还在下,把两人的脚印很快盖住。风穿过林子里的枯枝,呜呜地响,像谁在哭。可他们的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往那雾蒙蒙的深处去。
百寿忽然开口:“要是真遇上匪,你别逞能。”
沈惊辞嗯了一声。
“他们要银子,我篮子里还有点,都给他们。”
“嗯。”
“要是他们想抓我去……”她顿了顿,声音硬起来,“你就自己跑。”
沈惊辞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雪落在她的眉梢,像结了层霜,可眼里的光,比剑光还亮。
“跑什么。”他说,“要走一起走。”
百寿的耳尖忽然有点热,她别过头,往前面快走了几步:“谁跟你一起。”
风把她的话吹得散,可沈惊辞听见了,雪地里的脚步声,忽然轻快了些。
时间一久,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百寿的牙开始打颤,指尖冻得发僵,连篮子的绳都快攥不住了。
她往沈惊辞身后缩了缩,想借点遮挡,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是片梅林,老枝虬结,枝头堆着雪,偶尔有几朵红梅从雪缝里钻出来,红得像燃着的火星。
“歇会儿。”沈惊辞扶着她往一棵最粗的梅树下靠,自己则退开两步,拍了拍身上的雪。
百寿把脸埋进披风里,只露出双眼睛,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眼皮沉得厉害。冻僵的皮肤像被冰粘住,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她忍不住往梅树后又缩了缩。
“冷?”沈惊辞问。
她没力气应声,只点了点头。
他忽然笑了笑,解下腰间的剑。木鞘在雪地里映出浅淡的影,他握住剑柄,手腕轻轻一转——
“噌”的一声,剑光破开风雪,像道骤然亮起的闪电。
百寿猛地抬眼。
沈惊辞的身影在梅树下动了起来。剑光贴着雪地扫过,带起的雪沫子混着飘落的梅瓣,在他周身织成一片白红相间的雾。他的锦袍被风掀起,衣角扫过枝头,震落的雪簌簌落在他发间,他却浑不在意,剑势愈发快起来。
时而如游龙穿林,剑尖点过梅枝,挑落一串积雪;时而如猛虎下山,剑脊劈向虚空,带得风声呜呜作响。
最妙是转身时,他故意让剑风卷着几朵红梅,直直往百寿面前送——花瓣擦过她的鼻尖,带着点清冽的香。
百寿看呆了。冻僵的手指不知何时暖和了些,连打颤的牙都停了。她望着他在雪地里腾挪的身影,看剑光映着他眼里的亮,忽然觉得这漫天风雪都成了陪衬。
他哪是在舞剑,分明是在耍帅。
可不知怎的,心里那点因寒冷而起的颓唐,竟被这张扬的剑光扫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式,沈惊辞剑指苍天,身形定在梅树下。雪花落在他扬起的脸上,他却笑了,额角渗出点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倒比那枝头的红梅还艳几分。
“怎么样?”他收剑回鞘,走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点得意,“暖和点没?”
百寿别过脸,伸手拂去落在肩头的梅瓣,声音有点闷:“幼稚。”
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往梅树外挪了挪,踢了踢地上的雪:“走了,再歇下去,真要冻成冰了。”
沈惊辞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被风吹起的披风角,忽然觉得这断云岭的雪,也没那么冷了。
梅林外的雪地上,两串脚印歪歪扭扭地往前伸,偶尔有梅瓣落进去,像给这冷寂的山路,缀上了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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