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白偌昕正对着物理卷子上的电路图发呆，林小雨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

　　“放学后陪我去个地方，别告诉任何人。”

　　字迹潦草，语气神秘。白偌昕疑惑地转头，看到林小雨朝她眨了眨眼，脸上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兴奋中带着一丝紧张。

　　“去哪？”她小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林小雨压低声音，“保证刺激。”

　　下课铃响时，白偌昕还在犹豫。她原本计划去图书馆自习，把今天物理课没听懂的内容再过一遍。但林小雨已经收拾好书包，用眼神催促着她。

　　“快点啦，好地方不等人的。”林小雨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

　　走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深秋的傍晚，空气里有种清冽的寒意。白偌昕裹紧了外套，跟着林小雨穿过操场，走向学校最西侧的那栋旧实验楼。

　　这栋楼据说下学期就要拆除重建，现在基本处于闲置状态。平时很少有学生会来这里，尤其是在放学后。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白偌昕有些不安地问。

　　“嘘——”林小雨神秘兮兮地竖起手指，拉着她绕到实验楼背面。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门锁已经坏了，虚掩着一条缝。

　　推开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楼道里很暗，只有几扇高处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线。白偌昕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不喜欢这种阴暗封闭的环境。

　　“小雨，我们回去吧，这里……”

　　“别怕，马上就到了。”林小雨打开手机手电筒，拉着她上了二楼，拐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废弃实验室。

　　推开门，白偌昕愣住了。

　　实验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在。靠窗的位置站着三个女生，白偌昕认出其中两个是隔壁班的，另一个是初三的学姐。她们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刺鼻，微甜，让人头晕。

　　“小雨，你终于来了！”一个短发女生转过身，笑着打招呼。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白色物体，顶端有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是烟。

　　白偌昕的大脑瞬间空白。她想转身离开，但双腿像被钉在地上。林小雨已经松开她的手，自然地走到那群女生中间。

　　“偌昕，过来啊。”林小雨朝她招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刘婧姐，初三的，可厉害了。”

　　那个被称作“刘婧姐”的学姐转过头，上下打量着白偌昕。她画着精致的眼线，涂着深红色的口红，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初中生。

　　“哟，新面孔啊。”刘婧吐出一口烟雾，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小雨，这就是你那个乖乖女好朋友？”

　　“对啊，她叫白偌昕，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林小雨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炫耀，“我特意带她来见见世面。”

　　白偌昕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实验室的窗户脏兮兮的，外面天光渐暗，室内光线昏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别愣着了，过来试试。”刘婧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白偌昕，“薄荷味的，很适合新手。”

　　白偌昕盯着那根白色的烟，像是盯着一条毒蛇。她从来没有抽过烟，甚至没有近距离看过别人抽烟。在她的认知里，抽烟是不良少年的标志，是坏学生的行为，是绝对不应该碰的东西。

　　“我……我不会。”她小声说。

　　“谁天生就会啊。”刘婧笑了，“我教你。很简单的，吸一口，含在嘴里，然后慢慢吐出来。第一次可能会呛到，多试几次就好了。”

　　旁边的女生们开始起哄：

　　“试试嘛，别那么胆小。”

　　“就是，小雨都试过了，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该不会是怕回家被爸妈发现吧？放心，味道很快就散了。”

　　林小雨走到白偌昕身边，压低声音说：“偌昕，给点面子嘛。刘婧姐她们平时都不带新人玩的，我是求了好久才让她同意见你的。”

　　白偌昕看向林小雨，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陌生的期待——期待她加入，期待她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期待她证明她们的友谊值得这样的“见世面”。

　　“我……”她的喉咙发紧。

　　“就试一口。”林小雨接过刘婧手里的烟，塞到白偌昕手里，“不好抽就不抽了，没关系。”

　　烟很轻，捏在指尖有种奇怪的触感。白偌昕看着那根烟，又看看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期待的，看好戏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林小雨会失望，会被这群女生嘲笑，会被贴上“胆小鬼”“书呆子”的标签。她们会怎么在背后议论她？会不会说她装清高？会不会说她不配做林小雨的朋友？

　　如果接受呢？就试一口，假装咳嗽几下，然后说“好难抽，我不要了”。这样既能保全林小雨的面子，又能全身而退。

　　“快点啊，磨蹭什么。”刘婧不耐烦地催促。

　　白偌昕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烟递到嘴边。

　　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动着。林小雨帮她点烟，动作熟练得让白偌昕心惊——她到底已经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吸。”刘婧指挥道。

　　白偌昕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下一秒，一股辛辣刺激的气体冲进喉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烟雾在肺里横冲直撞，带来一种窒息的灼烧感。

　　“哈哈哈，看吧，我就说会呛到。”一个女生笑起来。

　　“第一次都这样，多来几次就好了。”刘婧无所谓地说。

　　白偌昕弯着腰，咳得停不下来。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林小雨赶紧接过去：“你慢点啊。”

　　“我……我不要了……”白偌昕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不是因为想哭，而是咳嗽导致的生理性泪水。

　　“行行行，不强求。”刘婧拿回烟，自己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不过小白同学，今天的事情，出去可别乱说啊。”

　　白偌昕还在咳嗽，只能拼命点头。她感觉喉咙火辣辣地疼，眼睛也被烟雾熏得睁不开。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对她来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几个女生熟练地吞云吐雾，听着她们聊着她听不懂的话题——哪个班的男生最帅，哪家KTV最便宜，哪个老师最讨厌。林小雨也加入其中，说话的语气，笑的方式，都和白偌昕认识的那个同桌判若两人。

　　窗户玻璃映出她的影子，模糊，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白偌昕看着那个影子，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眼睛因为咳嗽而红肿的女孩，真的是自己吗？

　　“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刘婧看了看手机，“下周同一时间，老地方见。小雨，记得带钱，上次的烟钱还没给呢。”

　　“知道了婧姐。”林小雨乖巧地说。

　　离开实验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在冷清的校园里投下一个个黄色的光圈。白偌昕和林小雨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校门口，林小雨终于开口：“偌昕，今天的事情……”

　　“我不会说出去的。”白偌昕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好。”林小雨松了口气，然后笑了笑，“其实抽烟也没什么，就是尝尝鲜。你看刘婧姐她们，多酷啊。”

　　白偌昕没有说话。她看着前方，人行道上的落叶被风吹得打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林小雨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白偌昕回答得很干脆，“这是你的选择。”

　　但她在心里加了一句：但我也不会再陪你做这种选择了。

　　回到家时，已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妈妈正在摆碗筷，看到她回来，皱了皱眉：“今天怎么这么晚？不是说好放学直接回家吗？”

　　“帮同学打扫卫生。”白偌昕随口扯了个谎，低头换鞋，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快去洗手吃饭。”李静没有多问。

　　晚餐时，白偌昕吃得很少。她感觉嘴里还有那股烟草的味道，恶心得想吐。每咽下一口饭，都像是在吞咽那些呛人的烟雾。

　　“怎么了？不舒服？”白雾升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没有，就是不太饿。”她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先回房间做作业。”

　　走进房间，关上门，白偌昕立刻冲进浴室。她挤了一大坨牙膏刷牙，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牙龈出血，嘴里充满薄荷和血的混合味道。

　　但她还是觉得不干净。那股烟味像是渗进了皮肤里，渗进了衣服纤维里，怎么也洗不掉。

　　换下校服时，她仔细闻了闻袖口，似乎真的有淡淡的烟草味。她赶紧把衣服塞进洗衣篮，又从衣柜里拿出新的睡衣换上。

　　坐在书桌前，她打开作业本，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下午的画面——昏暗的实验室，跳动的打火机火焰，林小雨陌生的笑容，自己咳嗽时狼狈的样子。

　　她拿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无法落下。最后，她只写了一句：

　　“11月7日，阴。今天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为了面子，妥协了。很后悔。”

　　写完后，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撕下那页纸，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有些事情，连日记都不该记录。

　　九点，她准时把手机交给父母。回到房间后，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月光很淡，房间里一片昏暗。

　　她想起王浩晨。如果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会怎么看她？会觉得她堕落吗？会觉得她和那些不良少女一样吗？

　　不会的。他不会知道的。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但她自己知道。那个在烟雾中咳嗽的女孩，那个为了面子妥协的女孩，那个对朋友说谎的女孩，都是她。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一步步变成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样子。为了合群，为了面子，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窗外的风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发出轻微的响声。白偌昕蜷缩在被子里，感觉冷。

　　第二天早上，白偌昕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走进教室时，林小雨已经坐在座位上了。看到她，林小雨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偌昕，早啊。”

　　“早。”白偌昕低声回应，坐下，拿出英语书。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白偌昕能感觉到她和林小雨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缝，能感觉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在空气中凝结成冰。

　　上午第二节课间，林小雨又递过来一张纸条：“放学后还去吗？刘婧姐说今天有新货。”

　　白偌昕看着那张纸条，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拿起笔，在纸条背面写下两个字：

　　“不去。”

　　递给林小雨时，她的手很稳，眼神很平静。

　　林小雨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响了。

　　那天下课后，白偌昕没有等林小雨，一个人去了图书馆。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拿出物理课本，从最基础的电路图开始看起。

　　专注学习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等她做完一套练习题，抬起头时，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是王浩晨。

　　他正在看一本很厚的书，眉头微皱，神情专注。夕阳的光线从窗外斜射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白偌昕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题。她没有打招呼，他也没有。

　　就这样，两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各自学习，互不打扰，但又奇妙地共享着同一片空间，同一段时间。

　　直到管理员过来提醒闭馆时间，他们才同时收拾书包。

　　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黑了。王浩晨突然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累。”

　　白偌昕愣了一下：“有吗？”

　　“嗯，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说，“学习也要注意休息。”

　　“知道了，谢谢。”她轻声说。

　　他们一起走到分岔路口。分手前，王浩晨从书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糖：“给你，提神的。但别吃太多，对牙齿不好。”

　　白偌昕接过那盒糖，小小的绿色盒子，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不客气。”王浩晨笑了笑，“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偌昕握紧了手里的糖盒。薄荷的清凉气息透过包装传来，清新，干净，像是雨后的空气。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颗糖放进嘴里。清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冲散了那些残留的、想象的烟草味。

　　走在回家的路上，白偌昕想，也许每个人都会在成长中做错一些选择，走错一些路。重要的不是从不犯错，而是知道回头，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就像今天，她说了“不去”。

　　这两个字很简单，但对她来说，很重要。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煮汤。看到她回来，李静说：“今天给你炖了冰糖雪梨，秋天干燥，润润肺。”

　　白偌昕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妈妈，把脸埋在她的背上。

　　“怎么了？”李静温柔地问。

　　“没什么。”白偌昕的声音闷闷的，“就是觉得，有妈妈真好。”

　　李静笑了，拍拍她的手：“傻孩子。”

　　那天晚上，白偌昕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

　　“有些路，走错了就要及时回头。有些人，不适合做朋友就要保持距离。而有些坚持，即使孤独，也要守住。”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打开窗户。深秋的夜风吹进来，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远处的天空，几颗星星隐约可见。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