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钟摆

作者:板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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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两人找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废墟休息。林未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取出干粮——一种灰褐色、没什么味道的饼,递给巫明天一半。

      “吃吧。虽然难吃,但能补充体力。”

      巫明天接过,机械地咀嚼。味道像纸板,但吃下去后,确实感到一股暖流在胃里扩散。
      “林未。”他忽然问,“你为什么帮我?”

      林未正在小口吃饼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抬头。

      “我有我的理由。”

      “和你的身份有关吗?”巫明天追问,“你说你是向导,但你太了解时骸,太了解这些往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未沉默了很久。久到巫明天以为她不会回答。

      “等完成所有遗愿,如果你还能保持清醒。”她最终说,声音很轻,“我会告诉你。”

      她不再说话,靠在断墙上,闭上眼睛。

      巫明天也没有再问。他靠着另一面墙,看着永恒的血色天空,手里摩挲着那枚长命锁。

      锁已经冰凉,不再发烫。

      但他仿佛还能听到赵小娥在镜子里无声的那句:“爹……冷……”

      明天,他会去乱葬岗,找到那棵槐树,给那个十九岁就死在最黑暗地方的女孩,烧一件暖和的衣服。

      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罪孽,下一个遗愿。

      直到还清所有债。

      或者,被这些债压垮。

      巨钟在远方轰鸣,像在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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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乱葬岗的景象,比巫明天想象的更凄惨。

      这里没有完整的墓碑,只有歪斜的木牌、塌陷的土包、散落的白骨。野草长到齐腰高,在血色天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紫色。空气中弥漫着腐土和死寂的气息。

      林未拿着一个简陋的罗盘——指针是用骨头磨制的,指向东方。

      “第三棵槐树……”她拨开乱草,艰难前行。

      巫明天跟在她身后,左手紧紧攥着那枚长命锁。锁又开始发烫,越往东走,温度越高。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棵树。

      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枝干扭曲如鬼爪,树叶稀少,但出奇地没有枯萎。树下,有一个几乎被野草完全覆盖的小土堆,没有木牌,没有标记。

      “是这里。”林未肯定地说。

      巫明天走到土堆前,蹲下身,用手拨开杂草。土壤是暗红色的,像浸透了血。他轻轻挖开表层的土,没挖多深,指尖就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是骨头。

      一小段指骨,纤细,属于少女。

      他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心脏狂跳。

      林未递过来一把小铲子——也是骨头做的,柄上刻着奇怪的符文。巫明天接过,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地挖掘。

      土堆不大,很快,一具完整的骸骨显露出来。

      很瘦小,蜷缩着,像是死前很冷。头骨侧向一边,嘴张着,像是在无声呐喊。骸骨周围没有任何陪葬品,只有那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和醉花楼枕头下那缕一模一样————头发已经腐朽仅剩那截红,散落在肋骨间。

      巫明天感到喉咙发紧。这就是赵小娥。
      十九岁,死在最黑暗的地方,草草埋葬,连口薄棺都没有。

      他从怀里取出那件准备好的衣服——是林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套素白襦裙,粗布,但干净。按照林未教的,他没有直接碰触骸骨,而是将衣服展开,轻轻盖在骨架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沉睡。
      香烛点燃,纸钱烧起,青烟在血色黄昏中袅袅升起。做完这一切,他准备起身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不是风吹草动,也不是林未的脚步声。

      是……骨节摩擦的“咯咯”声。

      巫明天猛地回头。

      盖在骸骨上的襦裙,无风自动,缓缓滑落一旁。那具蜷缩的、瘦小的骨架,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活动。

      头骨转向他的方向。空荡荡的眼眶“注视”着他。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轻细、虚弱,带着十九岁少女特有的清亮,却又浸透了百年孤寂的寒意。

      “你……是谁?”

      巫明天僵在原地,血液几乎冻结。他看向林未,后者也面色凝重,缓缓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我是巫明天。”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巫家的后代。”

      “巫……家……”那声音重复着,语气陡然变冷,“巫秉仁……是你什么人?”

      “曾祖父。”巫明天如实回答,“我是他第四代孙子。”

      沉默。

      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乱葬岗的风停了,连远处巨钟的轰鸣都似乎减弱。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具微微发光的骸骨,和它无声的“注视”。

      “所以,”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你是来嘲笑我的?看看当年那个不肯做妾的赵家女儿,最后落得什么下场?烂在妓院里,烂在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不是!”巫明天急忙说,“我是来……来赎罪的。为你父亲,也为你。”

      “赎罪?”声音里带上了讥讽,“怎么赎?让我复活?还是把我风光大葬?晚了,太晚了。我已经死了……一百三十四年了。”

      骸骨动了动,右手的指骨抬起,指向自己空荡的胸腔。

      “这里,曾经很疼。想爹,想娘,想家,想为什么是我……后来就不疼了,因为心死了。”

      “对不起。”巫明天低声说,这三个字苍白无力,但他只能说这个。

      “对不起?”骸骨发出轻微的、像是冷笑的摩擦声,“巫秉仁也说过对不起。他把我卖进醉花楼那天,假惺惺地说:‘小娥,别怪伯伯,要怪就怪你爹不识抬举。’”

      指骨缓缓放下。

      “你知道吗?最苦的不是接客,不是被打,不是一边忍受折磨一遍被拷问钥匙的下落,不是生病没人管。最苦的是……忘了自己是谁。
      醉花楼的姑娘都没有名字,只有花名。我叫‘小娥’,但那是爹取的名字。后来他们叫我‘翠儿’,叫我‘红玉’,叫我‘小桃红’……叫得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本来叫赵小娥,是济世堂赵大夫的女儿。”

      巫明天跪了下来,不是礼节,而是双腿发软。他看着那具骸骨,仿佛能看到一个十九岁少女蜷缩在这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遍遍提醒自己:我叫赵小娥,我叫赵小娥……

      “我爹……他最后怎样了?”声音忽然问,语气里有一丝颤抖。

      巫明天如实说了。赵清源被诬陷、被打断腿、在牢里上吊、死前还记挂女儿。

      骸骨又沉默了。这一次,巫明天隐约听到细微的、类似啜泣的声音——但骨架怎么会哭?

      “我就知道……”许久,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爹那么要强,那么重名声……他宁可死,也不会低头。”

      “你恨他吗?”巫明天忍不住问,“恨他没有保护好你?”

      骸骨摇了摇头——一个极其人性化的动作。

      “不恨。我恨巫秉仁,恨醉花楼的王妈妈,恨那些糟践我的男人……但我不恨爹。他教我认字,教我识药,说女子也可学医。他只是……太老实,斗不过坏人。”

      指骨轻轻摩挲着盖在身上的襦裙布料。

      “这件衣服……很好。比我活着时穿的任何一件都好。活着时,穿的都是别人剩下的、俗艳的绸缎。死了,倒穿上了干净的布衣。”

      巫明天鼻子发酸。一件粗布襦裙,对这个女孩来说,竟是死后最好的礼物。

      “你为什么帮我?”声音问,“因为愧疚?因为怕我们怨魂缠身?还是……因为你也是个好人?”

      这个问题让巫明天愣住了。他仔细想了想,才回答:

      “最开始,是因为愧疚。我是巫家的后代,我的荣华富贵,是建立在你们的痛苦上的。但后来……不是了。”

      他看着骸骨,一字一句:

      “后来,是因为我在醉花楼看到了你的日记,看到了墙上的字,看到了三百七十二个姑娘的一生。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好人要受苦,坏人却享福?为什么被伤害的人要被遗忘,伤害人的人却被铭记?我不知道我能改变多少,但至少,我能记住。我能让你们的名字,不被时间抹去。”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骸骨开始发出淡淡的、乳白色的光。光芒中,一个模糊的少女虚影缓缓浮现,坐在骸骨旁。她穿着那件素白襦裙,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苍白,但眼神清澈。

      是赵小娥。十九岁,病逝前的模样。

      虚影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很浅、但真实的微笑。

      “你是个怪人。”她说,“巫家的人,都是精明算计的。但你不一样。你好像……真的在乎。”

      她伸出手——虚影的手,触碰巫明天左手的掌心,触碰那三个噬痕和醉花楼纹身。

      触碰的瞬间,巫明天感到一股暖流注入,不是灼热,是温和的、像春日阳光般的暖意。左手上那些因魂刻而蔓延的黑色根须纹路,竟然稍稍褪色了一些。

      “她们……都原谅你了。”赵小娥的虚影轻声说,“在你愿意用身体为我们背碑的时候,我们就原谅你了。怨气散了,剩下的,只是……一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忘了。”

      虚影收回手,看向远方血色天空下的巨钟。

      “我该走了。”她说,“爹可能在等我。一百三十四年,他等得太久了。”

      “等等。”巫明天急忙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除了立碑,除了正名,除了找到你……还有什么?”

      赵小娥想了想,笑了:“如果可以……在我爹坟旁,给我也立块小小的碑。不用太大,就写‘赵小娥,赵清源之女’。让我……陪着他。”

      “还有,”她补充道,“如果可能,找到《百草谱》,让它真的救人。我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济世救人。那本书不该被藏起来,应该用在正途。”

      巫明天重重点头:“我答应你。”

      虚影的笑容更深了些。她站起身,对着巫明天,盈盈一拜——标准的、大家闺秀的礼节。

      “谢谢你,巫明天。虽然你姓巫,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般消散。消散前,最后一句轻语飘入巫明天耳中:

      “对了,感谢你们给我的裙子,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要好好活着。替我们……好好看看这个世道变好了没有。”

      虚影彻底消失。

      骸骨上的乳白色光芒也渐渐淡去,最终恢复成普通的白骨。但奇怪的是,那具骸骨不再蜷缩,而是舒展开来,头骨微微仰起,嘴骨闭合,像是……终于安息了。

      林未走上前,检查骸骨,脸上露出罕见的惊讶。

      “她的怨念……彻底散了。连一丝残留都没有。”她看向巫明天,“你做了什么?”

      “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巫明天看着掌心,那些黑色纹路确实淡了些,“她原谅我了。”

      林未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怨灵的原谅,比人类的原谅更珍贵。因为她们没有利益算计,只有最纯粹的情感。她说原谅,就是真的原谅了。”

      两人重新掩埋好骸骨,立上木牌。这一次,巫明天在木牌背面,用小刀刻下一行字:

      “赵小娥,赵清源之女,清白而来,清白而去。”

      做完这一切,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不是真正的天亮,而是血色天幕的色调变得稍微柔和,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

      “该走了。”林未说,“矿洞那边,还有人在等你。”

      巫明天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槐树和树下的小土堆。风吹过,槐树新发的嫩叶轻轻摇曳,像在挥手告别。

      他转身,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硌住了大腿,伸手一摸,摸到了钥匙齿痕的凹凸,巫明天微微一愣,随即跟上了林未的脚步。

      左手的掌心,醉花楼纹身微微发烫,但不再有刺痛,反而有一种……温暖的脉动。

      像是三百七十二个安息的灵魂,在轻声说:谢谢。

      巨钟的轰鸣在远方响起,这一次,不再像送葬的鼓点,倒像是……晨钟。

      新的一天——或者新的赎罪——开始了。

      而巫明天知道,每还清一笔债,他就离真正的解脱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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