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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孤独的看守与符号的萌芽
当疤面几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雪呼啸声中,洞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的活力,只剩下一种空旷而压抑的寂静。砾母像一块生了根的岩石,纹丝不动地立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背脊微弓,侧耳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手中的短棍紧握着。那个最小的孩子蜷缩在洞穴最深处铺着的兽皮上,依旧在沉睡,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苏棠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发出“非自然”声响的存在。
石刃匕首刮削木料的“嗤嗤”声,在岩壁间产生微弱的回响,每一次都显得格外清晰。她刻意放轻了动作,但专注于将手中那根弯翘的木棍修直的念头,还是让她暂时忘却了周遭环境的压力。
疤面留下的任务很简单:处理这些边角料。木头、兽皮碎片、一些较小的骨块。没有具体要求,但她明白,大概是做成各种半成品,以备不时之需——或许是箭杆(如果有弓箭的话,但目前没看到)、或许是工具柄、或许是修补材料。
她挑了一块相对平直、但表面粗糙多疤节的硬木。这种木头韧性不错,但处理起来费劲。她握紧匕首,将锋利的燧石刃口抵在木疤边缘,用力下压,同时手腕带动刀身向后拉动。一块带着树皮和粗糙纤维的木片被剥落下来。
工作很枯燥,也很耗费体力。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开始酸胀,手掌也被粗糙的皮绳缠柄磨得发红。汗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雪水和污渍,痒痒的。但她没有停。一方面,这是任务;另一方面,这种机械重复的劳作,竟奇异地给她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掌控感——至少她还能做点什么,还能影响眼前这块木头的形状。
她偶尔会停下手,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洞口。砾母的背影始终如一,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洞外的光线似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那种混沌的灰白色,无法判断时间流逝。风雪声时大时小,但没有再传来狼嗥或其他可疑的动静。
处理完第一根木棍,她将其放到一边,拿起一块边缘不规则的兽皮碎片。这是某种中型动物的腹部皮毛,相对柔软,但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油脂,还有几处破损。她的任务是将其清理、修整,或许能用来包裹东西或做小垫子。
她用匕首小心地刮掉硬结的血块和多余的脂肪,动作尽量轻柔,以免割破本就脆弱的皮子。这个工作需要更多耐心和细致。随着污垢被刮去,兽皮原本的质地显露出来,灰褐色的短毛下是柔韧的皮层。
就在她专注于清理一块顽固污渍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洞穴地面上,靠近她之前坐过的石头旁边,有一些之前没太注意的痕迹。
那不是天然的岩石纹理,也不是随意丢弃的杂物留下的印记。
是划痕。
用尖锐物体在相对平整的岩石表面刻下的、浅浅的、彼此交错又似乎有些规律的线条。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停下手中的活,微微挪动身体,凑近了些,借着洞口火把和深处火种传来的昏黄光线,仔细辨认。
划痕很浅,有些因为经常踩踏或摩擦已经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并非无意造成。它们大致集中在几个区域,图案各不相同。
其中一组,像是几条长短不一的平行线,旁边点缀着几个小点。另一组,像是几个交错的“X”形符号。还有一组,看起来有点像……某种简化的动物轮廓?或许是猛犸象的长牙曲线?又或许只是她过度解读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洞穴。疤面常坐的位置后面岩壁上,似乎也有类似的、更深的刻痕,像是某种计数标记,一竖一竖,大概有十几道。旁边还有几个更复杂的、类似太阳或星星的放射状图案。
这是……原始的记录?
结绳记事?图画记事?还是单纯的无意识涂鸦?
苏棠的心脏砰砰直跳。文字(哪怕是图画文字)的萌芽,是文明跨越蒙昧的关键一步。如果这些人已经开始尝试用符号记录信息,哪怕是最简单的计数或事件标记,都意味着他们的思维已经超出了纯粹的“当下”,开始有了记忆、计划和传承的雏形。
她想起了自己包里那本《常用语速成》里娟秀的印刷汉字,再对比眼前这些粗糙、模糊、意义不明的划痕。一种跨越了难以想象时间长河的错位感和荒谬感,再次攫住了她。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在清理兽皮后相对干净的地面浮土上,模仿着那些划痕的样子,试着画了一个简单的“X”,然后在旁边点了三个点。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在旁边,又画了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图案:一个圆圈,上面伸出几根短线,代表太阳(或星星?),下面画了两条波浪线,代表……水?或者地面?
她不知道这些符号对他们是否有意义,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看”得见——这些划痕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他们可能关注地面和岩壁,但她的模仿是否会被注意到,是另一回事。
这更像是一种排遣孤独和焦虑的无声自语,一种试图与这个陌生世界建立某种极其微弱联系的尝试。
画完后,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画下的符号。它们在浮土上很浅,一阵风或者有人走过就会抹去。转瞬即逝,如同她此刻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一样。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迷茫。语言不通,文化隔阂,生存技能几乎为零。她唯一的“优势”,就是这点来自另一个高度发达文明社会的、错位的思维方式和观察角度,以及一本完全没用的书。而这把石刃匕首,是唯一实实在在的、属于这个世界的依仗。
她收回手,重新拿起兽皮和匕首,继续工作。但心思已经不完全在清理污渍上了。
她开始更加留心观察洞穴内的一切细节。不仅仅是那些划痕,还有物品的摆放规律,不同人“领地”的划分(虽然不明显,但疤面的位置最好,砾母靠近火堆和孩子,“燧手”和“棍子哥”的工具各有堆放区域),甚至他们走路时习惯性绕开的某些地方(可能是容易绊倒或是不吉利?)。
她注意到,靠近洞口的地面,有一片区域的浮土被刻意扫平过,上面似乎用碎石摆出过什么图案,但现在已经被踩乱了。那可能是临时做的某种标记或仪式痕迹。
她还发现,砾母在碾磨那些块茎粉末时,每次取用前,除了嗅闻尝味,还会将一小撮粉末撒在火堆旁,嘴里念念有词(虽然声音极低)。这是某种原始信仰或祭祀行为?祈求狩猎顺利?感谢自然的馈赠?还是驱邪避祸?
苏棠感到自己像个闯入精密蚁穴的笨拙巨人,虽然体型庞大(相对而言),却对蚁群内部的运作规则一窍不通,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触碰和试探,生怕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
时间在无声的观察和重复劳作中悄然流逝。苏棠处理完了那块兽皮,将其叠好放在一边。她又开始尝试用匕首修整一根较细的骨头,想把它磨得更尖锐,或许能做成一根不错的骨锥或探针。这个工作需要更大的耐心,燧石刀刃与坚硬的骨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就在她专注于磨制骨锥尖时,洞口忽然传来砾母一声短促而低沉的警示音!
苏棠猛地抬头,手中的骨锥和匕首差点脱手。
砾母的身体绷紧了,侧耳倾听的动作更加明显。洞外的风雪声中,似乎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不是狼嗥,更像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踩踏积雪,由远及近!
有人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
砾母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苏棠,又看了一眼洞穴深处熟睡的孩子,然后朝着苏棠,急促地做了几个手势:指指火堆,指指苏棠手里的匕首,又指指孩子,最后指向洞穴内侧一个更阴暗、堆着杂物的角落。
意思是:保持安静,拿着武器,去孩子那边,躲到那个角落去?
苏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犹豫,立刻抓起匕首和那根未完工的骨锥,手脚并用,快速而无声地挪到孩子身边,然后缩进砾母指示的那个角落。这里堆着一些备用的干草、兽皮和零散石器,能提供一定的遮蔽。她屏住呼吸,透过杂物的缝隙,紧张地望向洞口。
砾母也悄然移动了位置,她没有退回洞穴深处,而是藏身到了洞口另一侧一块凸起的岩石阴影后,手中的短棍握得更紧,身体低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母兽。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杂乱,不止一个人!
紧接着,熟悉而急促的呼喝声传来,是疤面他们的声音!但语气听起来不对劲,不是平日的短促指令,而是带着明显的焦躁和……痛苦?
“嗬!塔!嘎——!”是“棍子哥”的声音,嘶哑而短促。
砾母没有立刻现身,依旧潜伏在阴影里,直到几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带着满身风雪和寒气冲进洞口。
是疤面他们回来了。
但情况显然不妙。
疤面走在最前面,脸色铁青,额头有一道新鲜的血痕,血迹已经半凝固。他的主投矛不见了,手里只握着一根折断的、削尖的木棍(可能是备用武器)。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燧手”,他一边肩膀不自然地耷拉着,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痛苦,似乎肩膀脱臼或者骨折了。他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小腹,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
“骨针”少年跟在最后,情况稍好,但脸上也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手里死死攥着他的骨锥,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皮肉外翻。
而“棍子哥”……是被疤面和“骨针”半拖半架着进来的!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膝盖以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受了重伤,嘴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没有带回新的猎物。没有带回任何物资。
只有伤痕、断矛、和一场显而易见的、惨烈的失败。
砾母立刻从藏身处冲了出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惊和焦急的神色。她先迅速扫了一眼洞口外,确认没有追踪者,然后立刻扑到“燧手”身边,查看他的伤口。
疤面将“棍子哥”小心地放在靠近火堆的干草上,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丢开断棍,走到洞口,用力将一块之前用来挡风的扁平大石推向洞口,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用于观察和通气,然后迅速用雪和碎石堵住边缘缝隙,尽可能遮蔽洞穴内的光亮和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那道血痕和眼中的阴沉,让他看起来如同受伤的暴怒雄狮。
他的目光扫过洞穴,掠过痛苦呻吟的“棍子哥”,掠过被砾母紧急处理的“燧手”,掠过吓呆了的“骨针”,最后,落在了从角落杂物堆后慢慢探出头、脸色苍白的苏棠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充满了未散的戾气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压力。
苏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石刃匕首,指节发白。
她知道,平静(如果那能算平静)的看守时光结束了。
一场新的、可能更加严峻的危机,已经随着他们的归来,血淋淋地砸在了这个小小的岩穴之中。
而她这个“临时成员”,在这种关乎群体生死存亡的关头,又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是成为负担而被舍弃?
还是……被迫展现出新的、或许她自己都未曾知晓的“价值”?
洞穴内,只剩下伤者的压抑呻吟、砾母处理伤口时急促的呼吸、以及火苗不安的跳跃声。
洞外的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号着,仿佛在嘲笑着这群挣扎于冰原之上、渺小而脆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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