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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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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那件事
自从那次一起吃火锅之后,李星光发现,这个孩子出现在走廊的频率明显高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巧合——自己下班回家时,他刚好出来倒垃圾;周末推着自行车上楼时,他刚好从楼上走下来。
后来次数多了,她心里也有数了:
大概是知道只要在走廊晃一晃,就会被抓去吃饭吧。
未婚夫那边工作越来越忙,两个人不是加班错开,就是各自赶电车。原本以为来日本之后会有的那种“甜蜜同居生活”,变成了一个手机里亮着的小头像。
在这样日子里,有个可以多煮一双筷子的“吃饭搭子”,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种安慰。
于是,两个人形成了一种默契——
只要祐也出现在走廊,李星光就在心里默默把今天的菜单改成“二人份”。
那天也是。
她下了晚班,拎着一袋子折扣肉和蔬菜爬楼梯,刚上到自己那一层,就看见祐也蹲在走廊靠墙的地方,脑袋低低的。
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头,眼睛先是亮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好像要小跑着迎上来。可下一秒,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那股冲劲硬生生收了回去,只剩下一声规矩的问候:
「晚上好,星光姐姐。」
“哎呀,这孩子。”
李星光在心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嘴上却顺势道:“怎么啦?看你那张脸,考试考零分啦?”
她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掏钥匙开门,视线无意间往下一扫——愣住了。
“咦?你怎么没穿鞋?”
走廊的地板冰凉,他就那么光着脚站着,十个脚趾局促地缩在一起,冻得有点发红。脚背上还有几道灰黑色的印子,不知道是灰还是泥。
祐也被她这么一问,下意识把脚往裤脚下面缩了缩,耳朵先红了。
「没、没什么。」他故作轻松地说,「只是体育课弄湿了,鞋子还没干。」
“哦。”
李星光挑了挑眉,一脸“我信你才怪”的表情。
“那袜子去哪儿了?一起湿到蒸发掉了吗?”
祐也被问得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用鞋尖——啊不对,是脚趾——在地上来回蹭,半晌才闷声道:
「……被同学藏起来了。」
“藏?”李星光重复了一遍,“藏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吸了口气,说得非常平静,平静到有点不自然。
「他们说,‘找得到就算我赢’,呵呵……我没找到。」
走廊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楼道灯嗡嗡的声音。
李星光没再追问,只“哦”了一声:
“那今天吃咖喱,给你多加一块肉。赶紧进来,地上凉。”
她把门打开,人先进去,把手里的袋子往厨房一搁,回头又探出半个身子来:“快点快点,光脚站外面像什么样子。”
祐也愣了愣,才小跑着进了屋。
那天的晚饭,李星光什么都没问。
她讲店里遇到的奇怪客人,讲她又把某个敬语说错的糗事,讲自己明明听不懂吧台那边的快嘴,还要装出一副“嗯嗯、我都听懂了呢”的样子。
祐也笑,她就当他笑了,鞋子的事就像被埋在咖喱饭底下,再没翻出来。
只是那十个缩成一团的脚趾头,和那句“找不到就算我赢”,一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
??
第二天难得轮到她休息。
李星光睡了个自然醒,慢吞吞地煮了点面充当早午餐,下午出门去附近超市买菜。本来打算绕远一点,顺路去看看有没有打折的肉,脚却不自觉地往学校那边的路线走。
“只是顺路看看。”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这可不是跟踪小孩哈。”
学校门口的那条小路,放学时间总是特别吵。男生们把书包往后一甩,女生扎着马尾跑来跑去,脚下的落叶被踢得到处都是。
李星光远远地,就看见祐也那一撮有点显眼的黑发——
他走在队伍的边缘,背有点微微弓着,步子不快不慢,像是刻意和人群保持一点距离。
还没等她靠近,就听到前面传来几声笑。
「喂,今天鞋子还在不在啊?」
「小心点哦,说不定又自己长腿跑掉了~」
几个男生笑嘻嘻地围了上去,把祐也往路边挤。有人伸手去扯他的包,有人假装要踩他脚。
祐也习惯性地笑了一下,那种“没关系啦,我不在意”的笑,可下巴还是绷紧的。
李星光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
“喂。”她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男生回头,看见是一个穿着普通便服的女人,说话还有点口音,其中一个上下扫了她一眼:
「……谁啊?」
「你们是他同学?」
李星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点,“这样挤来挤去很危险的,会受伤。”
「没有啊,只是在玩嘛。」
那个男生撇嘴,「对吧?」
他说着还用力拍了祐也一下,刚好拍在昨天被抓过的肩膀上。
祐也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没事……真的没事。”
“哪有没事。”
李星光皱眉,“你们这样,他回家很难过的。”
几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笑了:
「啊,我知道了,他说的那个中国人,就是你?」
「中国人?」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怪不得日语有点奇怪。」
「刚才那句发音,好微妙哦。」
「ねー,中国人ってさ、よく怒るんだよね。」(哎,说到中国人,好像都很爱发火呢)
他们说到“奇怪”“中国人”的时候,都有意无意提高了音量,像是故意说给她听。
李星光愣了一下。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刚来日本时,在工厂宿舍、在便利店、在电车上,她已经见识过各种版本的“哦~中国人啊”的语气。
但这一次,对象是她面前这几个,比她还小一截的小孩。
她突然有点生气。
“我日语是不好,”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发音咬得清楚,“但是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男生“噗”的一声笑出来。
「啊,听得懂啊。」
「对不起对不起啦~我们只是开个玩笑。」
「祐也君,你说是不是?我们很‘やさしい’(温柔)对不对?」
李星光看了看祐也。
他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挤出那句最安全的话:
「没关系……大家只是玩得有点过火而已。」
只是玩得有点过火。
“我不介意。”
她突然想起那双光着站在走廊上的脚。
“你不介意,”李星光抿了抿嘴,“可是你脚冷不冷?”
祐也怔住了,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那几个男生也听出来味道不对,有人嘟囔了一句:「鞋子的事还说出来啊,阴险欸。」
「喂,中国人姐姐。」刚才那个带头的男生双手插兜,语气带上了点不耐烦,「你不是他妈妈吧?管太多了哦。」
另一个跟着起哄:「对啊,日本的事,不用外国人来教啦。」
这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日本的事,不用外国人教。”
她本来还在努力维持着的那点冷静,被这句话轻轻一撩,就把火从心底带出来了。
“你们知道吗,”
她往前一步,站到了祐也和他们中间,“鞋子被丢掉的,不叫‘玩笑’,叫欺负。”
几个男生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说出“欺负”两个字。
「没有到那么严重啦。」
「大人真麻烦欸。」
“你们觉得不严重,是因为被丢鞋子的人不是你们。”
她盯着他们,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们喜欢别人把你们的东西丢掉吗?”
带头的男生被盯得有点烦了,皱起眉,嘟囔了一句:「中国人真的好吵。」
下一秒,李星光的表情就冷了下来。
她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说话时往前探的衣领,把他拽回自己面前半步,动作不算重,但出乎意料。
“你再说一遍。”她盯着他的眼睛,“再说一遍‘好吵’给我听听看。”
男生显然被吓到了,脸涨得通红,还要逞强:「放开啦,超烦欸!」
旁边几个同伴也不乐意了,上前一步:「你干嘛啊?对小孩动手哦?」
「我要跟老师说,有奇怪的外国人欺负学生!」
“谁欺负谁?”李星光也急了,声音不自觉变大,“你们脚上有鞋,你脚上有鞋,他呢?你们有想过他的感受吗?”
她的口音在激动之下变得更重了,有几个助词用得也不太对。男生们听不太清完整的句子,只抓住了“外国人”“欺负”这些词,场面迅速往“危险的外人”的方向滑去。
远处有路人停下了脚步,有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绕开。
放学路口的吵闹在这一小块地方突然集中起来,显得格外刺耳。
祐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抓着别人的衣领、眼睛里带着火光的样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大人,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和别人正面顶上。
也是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
一半觉得“好厉害”,一半觉得“完了”。
??
事情当然没可能就这么结束。
那天傍晚,学校打电话给各家家长,说有“附近居民对学生大吼大叫,还有拉扯动作”。几个家长气冲冲地跑到学校,说自己的孩子被“外国女人抓衣服、吓得哭了”。
教员室里叫来了祐也。
老师语气很柔和,却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位小姐是不是经常跟你说话?”
“她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祐也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他张嘴想说:“是他们先欺负我,是她帮我。”
但看着对面老师认真的表情、家长不满的眼神,还有玻璃门外路过的同学,他的心一下子缩成一团。
“她是隔壁的住户,”
最后,他只能这样说,“人……挺好的。”
“那她今天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老师追问。
「……没有。」
他垂下眼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只是、有点生气而已。」
那几个家长立刻抓住:“看吧,他也说了‘有点生气’,大人对孩子发这么大脾气,很不合适的。”
老师向他们赔礼道歉,说会向那位住户好好说明。
那天晚上,轮到他妈妈大发雷霆。
回家的时候,客厅灯亮着,桌上摊着几封信和学校发来的联系本。
祐也一进门,就看到妈妈眼圈红红地坐在那,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祐酱,你是不是跟隔壁那个中国女人走得很近?」
她一开口,语气就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没、没有很近,就是……偶尔聊天。」
祐也本能地想把事情说小一点。
「老师打电话来了。」她把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们在学校门口惹事,让别家的孩子哭,还对人家动手?」
「不是这样的——」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妈妈的表情,硬生生把后半句吞回去。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外国人随便做一点出格的事,大家都会放大看?」
她声音越来越高,「你是日本人,被人这样说成同伙,你不觉得丢脸吗?」
“脸”这个字砸下来,砸得他脑子嗡嗡响。
他想说:“可是,是那些同学先丢我鞋子的。”
也想说:“姐姐只是帮我。”
甚至想说一句:“妈妈,你也知道我被欺负,对不对?”
但妈妈已经开始翻学校发来的联络簿,一边看一边骂:“我工作已经够辛苦了,还要被老板摆脸色,现在连你也给我惹麻烦?你怎么那么没用?」
那句话,比任何耳光都疼。
他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裤脚,最后只挤出一句:
「对不起。」
妈妈吸了口气,像是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语气稍微软了一点,却还是皱着眉头:
「总之,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和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听到了吗?她要怎么生活是她的事,你还小,不要被牵连进去。」
“还小”。
“牵连”。
祐也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几天后,房东老太太敲响了李星光家的门。
「最近,有人来反映,说你在学校附近对孩子大声说话,还拉他们的衣服。」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也知道你只是看不惯那些学生,但日本这边,对这种事很敏感。”
李星光坐在矮桌边,老老实实听着。
她本来还想辩解:“是他们先欺负人。”
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她低头鞠了一躬,手指攥着膝盖上的睡裤布料。
“你有婚约者吧?”老太太犹豫着说,“要不要考虑跟他那边商量一下,换个地方住?离学校远一点,对你,对那个孩子,可能都好。”
未婚夫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星光,我明白你只是想帮忙。」
他说,“可是日本的社会就是这样,你现在还没有永住权,更要注意一点。以后这种事,还是交给学校或者大人处理比较好。”
“我不是大人吗?”
这句话在她舌头尖上打了个转,最后变成:
“……嗯,对不起,让你麻烦了。”
未婚夫叹气:「没事,下个月我那边房子就腾出来了,你搬过来吧。那边治安也好一点。」
“听起来像是奖励被说教的人搬去更好的地区呢。”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心里却说不出是轻松还是难受。
??
搬家的那天,走廊里有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李星光拉着行李箱,来回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门口那块小小的门牌被拧下来,手指大小的空白留在墙上,看起来有点刺眼。
她锁好门,正准备拖着箱子往楼下走,就看见祐也站在楼梯口。
他穿得比平时整齐很多,书包背带拉得很紧,两只手攥着背带,像是怕自己忍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星光姐姐。」他叫她。
“哎呀,被你看到了。”
李星光笑笑,抬起手摇了摇,“吓到了吗?”
「你真的、要搬走吗?」
祐也用力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一点发抖。
“嗯。”她点点头,“要去和未婚夫一起住了。通勤也方便一点。”
他张了张嘴,很多话在喉咙里打转——
“对不起,我没有在老师面前帮你说话。”
“对不起,让你被人误会。”
“对不起,是因为我才……”
最后一句都没说出口。
「……恭喜。」
他只挤出这么一句,笑得难看得要命,“要搬去比较好的地方了。”
李星光愣了一下,很快就读懂了那句“比较好的地方”后面那些没说出口的东西。
她把行李箱扶好,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不是恭喜啦。”
她说,“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打工而已。”
她顿了顿,又道:
“还有啊,你不要总是把‘对不起’挂在嘴边。”
祐也怔住了。
“那天的事情,我是自己要出头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就算结果很糟糕,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终于忍不住,“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就不会……”
“喂。”她打断他,“丢鞋子的是谁?推你的是谁?他们怎么都没事?”
祐也哑口无言。
“你被欺负,不是你的错。”
她说,“我被人误会,也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明明看见事情经过,却只愿意相信自己那一套的人。”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所以啊,你以后可以多说一句‘谢谢’,少说一句‘对不起’。”
祐也眨了眨眼,眼眶突然有点热。
「那……谢谢你请我吃火锅。」
他终于说出口,“谢谢你那天说我不是坏小孩。”
李星光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很开:
“哎呀,这还差不多。”
她退后一步,拉起行李箱的拉杆:“等你以后长高点,有钱了,记得请姐姐吃更好吃的火锅。”
「好。」
他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我会的。”
李星光向他挥挥手,转身往楼下走去。
她的背影很快被楼梯拐角遮住,只剩下箱轮在台阶上发出的“咚、咚、咚”声,一下一下消失在下方。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
祐也站在原地,鼻子酸酸的。
他忽然觉得,整栋楼都变得空了一点。
从那天起,楼道里再也闻不到辣得人眼睛发酸的火锅味了。
连垃圾站前,也再没出现过那个戴着兔子耳朵睡衣、傻乎乎研究“哪个是燃えるゴミ(可燃垃圾)”的中国人姐姐。
只剩下一道干干净净的记忆,牢牢地留在了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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