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大厅。
　　尹和靠在接机口的栏杆上，手里转着打火机。
　　金属外壳在指尖翻转，发出单调的咔哒声。
　　已经是十一月底，他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额发被机场的风吹得有些乱。
　　电子屏上显示CA982航班已抵达。人群开始涌出。
　　他眯起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然后看到了——那个拖着两个巨大行李箱、穿着一身骚包亮橙色羽绒服的家伙。
　　邵亚澜也看见他了，隔着老远就挥手：“尹和！”
　　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像一把刀子，切开尹和耳朵里持续了一个月的嗡鸣。

　　两人在出口碰面。邵亚澜扔下行李，张开手臂就要拥抱。尹和侧身避开，只伸手接过一个行李箱：“欢迎回来。”
　　“啧，还是这么冷淡。”邵亚澜也不介意，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他，“长高了，也瘦了。尹叔不给饭吃啊？”
　　“没有。”尹和拖起行李箱往外走，“车在外面。”
　　“等等等等！”邵亚澜拉住他，“我还没好好看看你呢。三年没见，你小子变化不小啊。”
　　尹和停下脚步，转过身。
　　邵亚澜确实变了——十五岁的少年长开了，眉骨更高，鼻梁更挺，皮肤是那种在国外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只有那双眼睛没变，还是小时候那样，眼角微微上扬，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
　　“看够了？”尹和问。
　　“不够。”邵亚澜凑近，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还好吗？”
　　“好。”尹和简短地回答，转身继续往外走。
　　邵亚澜跟上去，和他并肩：“尹叔呢？还不怎么回家啊？”
　　“嗯。”
　　“那你妈……”
　　“在国外，没打算回国。”
　　对话到这里就断了。
　　邵亚澜看了尹和一眼，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有些事情，不需要多问。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尹和——越是云淡风轻，心里越是在意。
　　出租车行驶在机场高速上。窗外是北京十一月底灰蒙蒙的天空，路边的杨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邵亚澜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风景：“还是老样子啊。我以为三年能有多大变化。”
　　“该变的都变了，”尹和说，“不该变的都没变。”
　　“哲学起来了？”邵亚澜笑，“看来这三年你没白过。”
　　尹和没接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摸打火机时，邵亚澜按住了他的手。
　　“车上别抽。”邵亚澜说，“司机师傅该不高兴了。”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尹和把烟塞回烟盒。
　　“对了，”邵亚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那个小徒弟呢？还跟着你学吉他吗？”
　　“佟颜？”
　　“对对，就那个眼睛很大、不爱说话的男孩。你上次邮件里提过一次。”
　　“嗯。还在学。”
　　“今天周六吧？你不是每周六下午教他吗？”邵亚澜看了眼手表，“这都四点了，你该迟到了。”
　　尹和也看了眼时间。确实，往常这个时候，佟颜已经到他家了。
　　“我给忘了。”他说。
　　“那现在过去？”邵亚澜来了兴致，“我也见见你这徒弟。看看能把我们尹大少爷耐心教会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尹和犹豫了一下，对司机说：“师傅，改道去二环里，红砖楼小区。”

　　佟颜已经在尹和家门口等了二十分钟。
　　他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书包放在脚边，手里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灭了，只有从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越来越暗的天光。
　　正要掏出手机给尹和发短信时，楼下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佟颜站起身，看到尹和从楼梯转角走上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孩——很高，穿着亮橙色的羽绒服，在昏暗的楼道里像一团移动的火焰。
　　“抱歉，”尹和看到佟颜，脚步顿了顿，“接机耽误了。”
　　“没事。”佟颜小声说，目光忍不住飘向那个陌生人。
　　邵亚澜也在看他。目光从佟颜的脸，扫到他手里的单词书，再扫到他脚边的书包。然后笑了——很明亮的笑容，露出整齐的白牙。
　　“这就是佟颜吧？”邵亚澜伸出手，“我叫邵亚澜，尹和的发小。刚从加拿大回来。”
　　佟颜犹豫了一下，握住那只手：“你好。”
　　“好好好，”邵亚澜握得很用力，“尹和在邮件里提过你，说你吉他学得特别快。今天正好，让我也见识见识？”
　　佟颜看向尹和。尹和已经掏出钥匙开门，没看他：“先进来吧。”

　　房间比平时更乱——可能是尹和今天急着出门没收拾。邵亚澜倒是很自然地走进来，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扔，然后整个人瘫在尹和床上。
　　“还是你这儿舒服，”他感叹，“我家那房子，三年没人住，灰尘都能埋人了。”
　　尹和没理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一瓶扔给邵亚澜，一瓶递给佟颜。然后自己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烟盒。
　　“尹和，”邵亚澜坐起身，语气带着调侃，“在小朋友面前抽烟，不怕带坏别人啊？”
　　“滚。”尹和简短地说，但还是把烟放下了。
　　佟颜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捧着冰凉的可乐瓶，有些局促。他能感觉到邵亚澜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和探究。
　　“开始吧。”尹和拉过另一把椅子，在佟颜对面坐下，“上周教的《平凡之路》练得怎么样？”
　　佟颜放下可乐，从琴盒里拿出自己的吉他——那把白色的入门琴，是尹和帮他挑的。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弹。
　　前奏响起时，尹和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佟颜弹得很认真。这周他练了很多遍，手指尖又起了薄茧，按弦时已经不怎么疼了。旋律在房间里流淌，虽然还有些生涩，但该有的情感都有了——那种属于十三岁少年对“平凡”的懵懂理解，对“路”的隐约向往。
　　弹完最后一个和弦，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邵亚澜鼓掌：“可以啊！真不错！”
　　尹和睁开眼，看向佟颜：“三弦转五弦的时候，手腕太僵。放松点。”
　　“嗯。”佟颜点头。
　　“再来一遍。”
　　佟颜重新开始。这一次，他刻意注意了手腕的力度。果然，转音顺畅了很多。
　　尹和点点头，算是认可。

　　教学持续了一个小时。尹和教了佟颜新的和弦走向，是许巍的《曾经的你》。佟颜学得很快，邵亚澜在旁边看得直咂嘴。
　　“我说尹和，”邵亚澜忍不住开口，“你这教学水平可以啊。要不以后开个培训班？”
　　“没兴趣。”尹和头也不抬。
　　“那可惜了。”邵亚澜站起身，走到窗边，“对了，晚上一起吃饭？我请客，庆祝我回国。”
　　尹和看了眼佟颜：“他得回家。”
　　“可以给家里打电话啊。”邵亚澜转向佟颜，“小朋友，一起呗？就当给哥哥接风。”
　　佟颜看向尹和，尹和也在看他。
　　“我……”佟颜犹豫，“得问问我妈。”
　　“现在就问。”邵亚澜把手机递过来，“用我的打。”
　　佟颜接过手机，走到阳台。电话接通，母亲听说他和尹和一起吃饭，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早点回来。别给人家添麻烦。”
　　“嗯。”
　　挂了电话，佟颜走回房间。尹和已经站起身，在穿外套。
　　“去哪吃？”他问邵亚澜。
　　“老地方。”邵亚澜眨眨眼，“张记涮肉。”

　　张记涮肉在胡同深处，门脸很小，但生意很好。已经是晚饭时间，店里坐满了人，热气蒸腾，羊肉的香味混着麻酱的醇厚，在空气里飘荡。
　　三人找了张角落的桌子。邵亚澜熟门熟路地点菜：“三盘羊肉，一盘肥牛，蔬菜拼盘，麻酱调料多加蒜。”
　　点完，他看着佟颜：“能吃点辣吗？”
　　佟颜点头。
　　“行，那再加份辣椒油。”邵亚澜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
　　等待上菜的时候，邵亚澜开始讲他在加拿大的见闻——滑雪，露营，极光，还有那些金发碧眼的同学。
　　他讲得很生动，手舞足蹈，佟颜听得入了神。
　　尹和很少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涮一片羊肉，蘸了麻酱放到佟颜碗里。
　　“你别光给他夹，”邵亚澜说，“自己也吃啊。”
　　“不饿。”尹和说。
　　邵亚澜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吃到一半，佟颜起身去洗手间。等他走远，邵亚澜放下筷子，看向尹和。
　　“说真的，”邵亚澜声音压低，“你这三年，到底怎么过的？”
　　“就那样。”尹和涮着白菜，“上学，弹吉他，吃饭，睡觉。”
　　“尹叔还是老样子？”
　　“嗯。”
　　“你妈……”
　　“邵亚澜。”尹和抬起头，眼神很冷，“别问了。”
　　邵亚澜举起手：“好好好，不问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火锅咕嘟咕嘟地响着，周围人声鼎沸。
　　“那孩子，”邵亚澜朝洗手间方向抬了抬下巴，“对你很重要？”
　　尹和没回答，只是又涮了一片羊肉，蘸了满满的麻酱。
　　“我看着像。”邵亚澜自顾自说，“你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耐心过？还给人夹菜。我认识你十五年，你连双筷子都没给我递过。”
　　“你手没断。”尹和说。
　　“得，算我多嘴。”邵亚澜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别的东西，“不过说真的，尹和。有个人陪着，挺好的。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尹和正要说什么，佟颜回来了。
　　“聊什么呢？”佟颜坐下，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聊你吉他弹得好。”邵亚澜面不改色地撒谎，“尹和说你有天赋。”
　　佟颜看向尹和，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
　　尹和顿了顿，然后点头：“嗯。”

　　吃完饭，已经快八点了。邵亚澜叫了车，坚持要送佟颜回家。
　　“不用了，”佟颜说，“我坐公交就行。”
　　“那不行，”邵亚澜揽住他的肩膀，“天这么黑，你得安全到家。不然尹和该担心了。”
　　佟颜看向尹和。尹和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点了点头：“让他送吧。”
　　三人上了出租车。佟颜坐在中间，尹和靠窗，邵亚澜坐另一边。
　　车里很安静。佟颜能感觉到尹和身上淡淡的烟味，和邵亚澜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到了佟颜家小区门口，车停下。
　　“谢谢你们。”佟颜下车，对车里的两人说。
　　“客气什么。”邵亚澜挥手，“下周见啊小朋友。”
　　佟颜点头，然后看向尹和。
　　尹和也看着他：“路上小心。”
　　“嗯。”佟颜顿了顿，“尹和……你明天还来学校吗？”
　　尹和初三了，有时候会翘课去练琴。
　　“来。”尹和说，“怎么了？”
　　“没怎么。”佟颜摇头，“就是……问问。那我走了。”
　　他转身走进小区。走到拐角时，回头看了一眼。
　　出租车还停在那里。车窗摇下，尹和的手搭在窗框上，指尖夹着一点猩红——他在抽烟。
　　而邵亚澜坐在他身边，侧着头，在说什么。
　　佟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他转过身，继续往家走。

　　出租车重新启动。
　　邵亚澜看着尹和手里的烟，没说话。等烟抽到一半，他才开口：“刚才那孩子问你来不来学校的时候，你眼神都软了。”
　　尹和没理他，把烟蒂扔出窗外。
　　“说真的，”邵亚澜靠回座椅，“许姨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尹和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放下，攥成拳。
　　“如果你没出生就好了。”邵亚澜轻声重复，“三年前，她在机场跟你说的。当时我在旁边。”
　　尹和闭上眼睛。
　　“那之后你就变了。”邵亚澜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没人需要你，没人爱你。但尹和，那孩子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他才十三岁。”尹和的声音很哑，“他什么都不懂。”
　　“十三岁已经懂很多了。”邵亚澜说，“至少他懂谁对他好。”
　　车子驶过长安街，天安门城楼在夜色里灯火辉煌。
　　“尹和，”邵亚澜看着窗外，“别因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也别因为觉得没人需要你，就把真正需要你的人推开。”
　　尹和睁开眼睛。窗外的灯光在他脸上快速闪过，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我知道。”他说。
　　然后他拿出手机，给佟颜发了条短信：“明天学校见。”
　　发送。
　　几秒后，手机震动。
　　佟颜回复：“嗯。晚安。”
　　尹和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对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停。”
　　车停下。尹和打开车门，对邵亚澜说：“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会儿。”
　　“大晚上的……”
　　“想一个人走走。”
　　邵亚澜看着他，最终点头：“行。注意安全。”
　　车门关上。出租车驶远。
　　尹和站在北京街头，看着满城灯火，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河，看着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
　　然后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
　　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
　　在点燃之前，他顿了顿，想起了佟颜下午说过的话——“抽烟对身体不好”。
　　也想起了邵亚澜刚才的话——“别因为觉得没人需要你，就把真正需要你的人推开”。
　　他站了很久。
　　久到手指冻得发僵。
　　然后，他把烟塞回烟盒，把打火机也放回口袋。
　　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万家灯火。
　　而他终于决定，不再把自己放逐在黑暗里。
　　因为有人在等他。
　　在一个叫明天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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