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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XUEYI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北。
车帘紧闭,隔绝了市井喧嚣,车厢内只剩车轮碾过土路的沉闷声响,和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寂静。
谢长离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去京郊别院散心。
江雪衣端坐对面,背脊笔直,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袖中的手,始终握着那枚冰冷的残玉。
玉石的棱角硌着掌心,细微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侯爷,到了。”车外传来沈清秋低沉的声音。
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倦意散尽,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冷冽。他看了江雪衣一眼,率先掀帘下车。
江雪衣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座看似普通的农庄,土墙灰瓦,掩在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后,毫不起眼。唯有庄前守卫的几名劲装汉子,眼神锐利,步履沉稳,透出不寻常的气息。见谢长离下车,几人无声抱拳行礼,迅速散开警戒。
沈清秋迎上前,目光在江雪衣身上停顿一瞬,又转向谢长离,低声道:“人在里面,老样子。”
谢长离点点头,径直向庄内走去。江雪衣沉默跟上。
庄内陈设简朴,与寻常农户无异,只是过分安静,透着一股子死气。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柴房前。沈清秋在门边某处按了几下,地面一块青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长离接过沈清秋递来的火折子,率先拾级而下。江雪衣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地窖。墙壁潮湿,挂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地窖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盖着薄被,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动了动,艰难地转过头。
火光映亮一张枯槁如鬼的脸。头发灰白稀疏,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布满老人斑。
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中透着极致的惊恐,在看到谢长离的瞬间,猛地收缩,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王崇山。”谢长离停在床边三步外,声音平静,却让那床上的人抖得更厉害。
“认得他么?”谢长离侧过身,让出背后的江雪衣。
王崇山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落在江雪衣脸上。起初是茫然,随即,某种熟悉感浮现,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糊的气音。
江雪衣上前一步,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更清晰些。
月白的常服,清隽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双眼睛——冷静,清明,带着审视,与记忆深处另一张温润带笑、最终却染血黯淡的面容,渐渐重合。
“江……江……”王崇山猛地瞪大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薄被,骨节凸出,像要挣破皮肤,“江……枫眠……不……不是……你是……江、江雪衣?!”
他认出来了。认出了这张与江枫眠有五六分相似的脸,更认出了这身官袍,这气质,这属于江家嫡系、属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之子的标记。
“王侍郎。”江雪衣开口,声音在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久违了。”
“不……不关我的事……是江崇!是江崇逼我的!”王崇山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却因虚弱又跌回去,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涕泪横流,“军饷……军饷是他要动的!账目是他让我做的!谢霆……谢侯爷是冤枉的!是江崇!他勾结兵部、户部,还有……还有宫里……他们一起……一起……”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剐在寂静的地窖中,也剐在江雪衣心上。
江雪衣袖中的手,握紧了残玉,冰冷的玉石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只是静静地、近乎残酷地,看着床上这个形容枯槁、恐惧到极点的老人。
“慢慢说。”他声音平稳得可怕,“十二年前,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贪墨案,从头说。谁主使?谁经手?银两流向何处?谢霆将军,如何被构陷?我叔父江枫眠,又是如何死的?”
他一字一句,问得清晰冷静,仿佛在审讯一个毫不相干的犯人。
王崇山被他这种冰冷的平静慑住了,颤抖略微平息,浑浊的眼睛里却涌出更大的恐惧。他看看江雪衣,又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眼神幽深的谢长离,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或许比他父亲更可怕。
“是……是江崇……”他喘息着,开始讲述,声音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当时……他在户部,已是侍郎,但上头有尚书压着……他想往上爬,需要钱,需要打点……西境军饷,数额巨大,押运路线长,经手人多……他便动了心思……”
“他找上我,当时我在兵部,管着军需调配……他说,只需在账目上稍作手脚,抽调三成,神不知鬼不觉……事后分我两成……我、我鬼迷心窍,答应了……”
“我们联合了押运的将领,还有沿途几个州府的官员……银车出京后,在陇西道便掉了包,真的银子运去了江南……江南有江崇早先安排好的钱庄,洗白后,一部分换成珠宝古玩,送入京中各家打点,一部分……留在江南,置办田产店铺……”
“后来……后来事情快要瞒不住了,恰好北戎犯边,谢霆将军作战失利……江崇便说,机会来了……他伪造了谢霆与北戎通信的书信,又买通了谢霆麾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副将,让他出面指认谢霆克扣军饷、通敌卖国……”
王崇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证据……证据是做足的……陛下震怒……谢家……谢家就这么完了……”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崇山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
“那我叔父,江枫眠,又是如何死的?”江雪衣问,声音依旧平稳,只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泛出青白。
“江……江枫眠……”王崇山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提到了什么可怕的禁忌,“他……他当时在户部清吏司,查旧账……不知怎么,竟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私下找你父亲对质,你父亲……你父亲稳住他,假意答应一起上报陛下,实则……实则当晚就派人……”
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半晌,才喘着气,断续道:“是……是‘鸩羽’……宫里流出来的剧毒,见血封喉……死后……死后做出急病暴毙的样子……江崇亲自……亲自看着他咽气……”
“噗——”王崇山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在脏污的被褥上,触目惊心。他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挣扎着,看向江雪衣,又看看谢长离,最后目光落在虚空,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江崇他……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迟早要杀我灭口……呵呵……呵呵呵……”
笑声凄厉如夜枭,在地窖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证据。”江雪衣打断他癫狂的笑声,语气冷硬如铁,“你说的这些,可有物证?人证?除了你,还有谁?”
“物证……物证……”王崇山眼神混乱,努力思索,“账本……假的账本在我老家……宅子书房,第三块地砖下……真的……真的被江枫眠拿走了……他藏起来了……对!他藏起来了!还有……还有江崇写给江南钱庄的密信……我……我偷偷抄了一份……藏在……藏在……”
他呼吸骤然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猛地抓住胸口,眼球凸出,嘶声道:“药……给我药……我知道的都说了……求你们……给我个痛快……”
谢长离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才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塞进王崇山嘴里。
王崇山贪婪地吞咽下去,片刻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脸上潮红褪去,变成一种死灰般的疲惫。他瘫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窖顶部渗水的石壁,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刚才那番话被抽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江雪衣忽然问,目光锐利如刀,刺向王崇山,“你既怕我父亲杀你灭口,为何不将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说出来,你就不怕死得更快?”
王崇山灰败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死死盯着江雪衣。
“因为……你是江枫眠的侄子……”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诡异清醒,“你跟他……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清亮亮的,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死的那晚……我偷偷去看过……”王崇山眼神飘远,陷入回忆,声音低得像耳语,“他就躺在那里,嘴角还有血……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屋顶……好像……好像很不甘心……”
“我害怕……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噩梦……梦见他那样看着我……江崇以为把我打发到庄子上荣养,就能高枕无忧?呵呵……他错了……他手里沾的血,太多太多了……谢霆的,江枫眠的,还有那些被灭口的士卒、官吏……这些血,迟早要把他淹死……”
“我活不长了……我自己知道……”王崇山咳嗽两声,眼神重新聚焦在江雪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恳求,“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你跟你叔父一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你去查!去把他做的那些事,都挖出来!让他……让他下去给我们陪葬!哈哈……哈哈哈……”
他又开始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又咳出黑色的血沫。
江雪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濒死的癫狂,看着他眼中交织的恐惧、悔恨、恶毒和最后那一点扭曲的、对复仇的渴望。
这就是当年侵吞军饷、构陷忠良的帮凶。一个被贪婪吞噬,又被恐惧折磨了十二年,最终在绝望中扭曲,只想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可怜虫。
“地砖下的账本,江南的密信抄件,藏在何处?”他重复问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王崇山报出一个地址,江南某处不起眼的当铺,以及藏信的方式。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江雪衣不再看他,转向谢长离:“侯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长离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将目光从王崇山身上移开,落在江雪衣脸上。地窖昏暗的光线下,江雪衣的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没有了。”谢长离淡淡道,转身向石阶走去,“该听的,都听到了。”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王崇山,也跟着转身。就在他即将踏上石阶时,王崇山忽然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
“江雪衣!”
江雪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小心……小心你父亲……”王崇山的声音断续传来,带着垂死的喘息,“他……他比你想的……更狠……连亲弟弟都杀……你……你也别想活……”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渐渐微弱下去。
江雪衣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即,他抬步,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石阶。
地窖的青石板在身后合拢,将那片弥漫着死亡与罪恶气息的黑暗,彻底隔绝。
重新站在阳光下,江雪衣微微眯了眯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与地窖中腐朽阴冷的感觉,判若两个世界。
沈清秋沉默地守在一旁,见两人出来,低声道:“他毒性已深,活不过今晚了。”
谢长离“嗯”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江雪衣站在院中,阳光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却驱不散那从地窖带出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残玉的棱角硌出深深的红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那枚染血的残玉,静静躺在他掌心,在阳光下,泛着冰冷黯淡的光泽。
“江枫眠……”谢长离走到他身侧,声音低沉,“你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记事时,他已不常在家。只记得……他很爱笑,会给我带些宫外的小玩意,会抱着我,教我认字,说……‘雪衣,长大了,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人’。”
他顿了顿,握紧了掌心的残玉,玉石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父亲说,是急病。丧事办得很简单,很快下葬。我不被允许去看最后一眼。后来……就渐渐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很浅的梨涡。”
谢长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摇曳的树影。良久,才道:“王崇山说的地址,我会让沈清秋去取东西。真伪,需要验证。”
“有劳侯爷。”江雪衣收起残玉,掌心刺痛,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无比,“验证之后,若为真……”
他转过身,看向谢长离。阳光落在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我会履行承诺。三日之内,奏本、证据,一并呈送御前。”
谢长离也转过身,与他对视。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江雪衣,”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条路,踏上去,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你的父亲,你的家族,你的前程,你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道奏本,灰飞烟灭。甚至你自己……”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彼此心知肚明。
弑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弹劾生父,形同弑父。即便依法依理,世人的唾骂,同僚的排挤,帝王的猜忌,也足以将他彻底摧毁。
江雪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侯爷,”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下官读圣贤书,习的是忠孝节义。忠在孝前。君父有错,臣子当谏。父有大罪,子……亦当举。”
“若因一己之私,包庇至亲,罔顾国法,纵容奸佞,那下官读的书,为的官,坚守的所谓‘清流’之名,便是一场笑话,是自欺欺人,是……对我叔父,对谢将军,对西境枉死将士的……第二次背叛。”
他迎着谢长离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条路,是下官自己选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亦……无悔。”
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谢长离看着他。
看着这个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背脊挺直如松,眼神清冽如雪,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千万片的年轻人。
心头那根刺,又动了一下。比之前更尖锐,更清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站在边关的城楼上,迎着凛冽的风沙,对他说:“长离,你要记住,谢家儿郎,可以死,可以输,但脊梁不能弯,良心不能昧。”
那时他不解,问:“若弯了脊梁,昧了良心,却能活呢?”
父亲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容里满是风霜与无奈:“那活着,与死了何异?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后来,父亲脊梁未弯,良心未昧,却死了。
死在污名之下,死在发配途中,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而眼前这个人,江崇的儿子,却要为了他父亲口中“行尸走肉”般的“良心”和“脊梁”,亲手将生父、将家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推向万丈深渊。
荒谬。可笑。却又……该死的,让他心生敬意。
谢长离移开目光,望向天际流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平静,却少了几分惯有的讥诮。
“随你。”他淡淡道,“三日后,我要看到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江雪衣,转身朝庄外走去。
玄色衣摆在风中拂动,背影孤直,却仿佛卸下了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庄门之外。
阳光依旧刺眼,掌心依旧刺痛。
他缓缓摊开手,那枚染血的残玉,静静躺在掌心,边缘沾了一丝极淡的血迹——是他自己的。
他将残玉紧紧握住,转身,向着与谢长离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开。
步履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只是那月白的衣衫,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目,也……单薄得令人心惊。
沈清秋站在廊下阴影中,目送两人一东一西,各自远去。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走向地窖入口。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只能向前。
有些罪,一旦揭开,便需血来偿。
而有些人,注定要在血与火、罪与罚的荆棘路上,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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