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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犯
临近月考,陈玥开始每天放学后留在教室自习。
这天下午,陈玥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题发愣,步骤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还在想这道题?”
赵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陈玥没抬头,嗯了一声。
赵曜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没像往常一样也拿出习题,而是从书包里层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陈玥摊开的习题集上。
信封很薄,边缘有点毛糙。
“什么东西?”陈玥问。
“提纲。”赵曜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看着教室门口,确认没人,“刘老师出题有他喜欢的套路。这里面,是有人根据他以前出过的题,总结的高频考点和题型。”
陈玥的手指停在笔杆上。他没碰那个信封,但也没移开目光。
“这算作弊。”他说,声音干巴巴的。
“算吗?”赵曜转过头看他,黄昏的光从窗户斜进来,照得他半边脸明亮,半边脸藏在阴影里,“这只是重点范围。看不看随你。”
他站起身,拎起书包:“明天见。”
走到教室门口时,他停了一下,没回头:“对了,听说三班那几个搞竞赛的,上周就搞到类似的东西了。”
门轻轻关上,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陈玥盯着那个信封。
牛皮纸的颜色在暮色里越来越暗。他伸手,指尖刚碰到信封边缘,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
不能看。
他把信封塞进书包最底层,用最厚的两本书压在上面。拉上拉链时,他用了很大力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念头也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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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陈玥走得很快。书包很沉,压得他肩膀发酸。但他总觉得,最沉的不是那两本厚书,是底下那几张轻飘飘的纸。
晚上吃饭时,妈妈问他复习得怎么样。他扒拉着碗里的饭,说还行。
“小玥最近瘦了,”妈妈对爸爸说,“学习别太拼,身体要紧。”
爸爸从报纸后面抬起头,看了陈玥一眼,点点头:“有分寸就行。保持状态。”
保持状态。
陈玥嚼着饭粒,味同嚼蜡。他知道那句话的潜台词:保持第一。
饭后他回到房间,锁上门。书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拉链紧闭。他坐下,摊开习题集,强迫自己开始做题。
第一题,顺利解出。
第二题,卡住了。
第三题,看了解析才会。
越做,手心越凉。
原主的记忆像一本缺页的参考书,有些章节清晰得过分,有些章节一片空白。而考试,不会只考他记得的部分。
难熬地做完最后一套模拟卷,对完答案,正确率百分之八十五。
不够。
如果是原主,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如果是原主,根本不需要担心。
陈玥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吊灯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团模糊的光晕。他想起赵曜下午的话,想起了那份信封。
如果别人都看了呢?
如果他没看,别人看了,然后考得比他好呢?
这个念头像藤蔓,悄悄缠上来。他起身去倒水,冷水灌下去,胃里一阵紧缩,但脑子依旧很热。
凌晨一点,他还在书桌前。作业早就做完了,但他没睡。眼睛看着摊开的课本,脑子里全是那个信封。
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不断蔓延。
他怕从第一名的位置上摔下来,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怕回到那个做了十二年中等生、永远不被看见的状态。
他走到椅子旁,蹲下,拉开书包拉链。
手指伸到最底层,越过厚厚的书,碰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抽出来的时候,手有点抖。
陈玥坐回书桌前,没开台灯,就着窗外路灯的光,拆开了信封。
五张A4纸,正反都印满了题。数学,物理,都是刘老师喜欢的类型。有些题旁边,还用很小的字写了提示。
陈玥拿起第一张纸,开始看。
第一题,多重积分。
第二题,电磁场复合。
第三题……
他一题一题看下去,没有理解,只是记忆。像背课文一样,把题目和思路刻进脑子里。
窗外的天从深黑变成深蓝,再泛起灰白。
看到最后一题时,陈玥的手指僵住了。那是一道力学综合题,解题步骤旁边,有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星号,旁边写着:必考。
必考。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眼睛里。
陈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看。看完最后一行,他把五张纸按顺序叠好,塞回信封,重新压回书包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脸。
抬头看镜子时,里面的人眼睛里有血丝,脸色苍白,但表情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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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那天,天气闷热。
考场里只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陈玥拿到卷子,先快速扫了一遍选择题。
题目基本上都是换了细节数字,但是核心题型不变。视线快速扫到填空题最后一道,陈玥看到了昨晚的那道必考题。
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在出汗。除了紧张,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憋闷。
答题开始。选择题,填空题,他做得很快。答案像是自己从笔尖流出来的,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回忆。
到大题时,他停了一下。
第一道大题,是他昨晚重点记过的那道电磁场题。他盯着题目看了几秒,突然想试试不用那些提示,就用自己这几个月学的东西,自己能不能解出来。
他动笔,写了两个公式,然后卡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原主的记忆、这几个月死记硬背的东西,在需要真正思考的时候,全部消失了。他就像个被抽走骨架的人,只能依赖别人搭好的脚手架才能站起来。
陈玥盯着卷子,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低下头,开始写。写的不是他自己的思路,是昨晚背下来的步骤。工整,完整,挑不出错。
但每一笔,都像在扇自己耳光。
交卷铃响的时候,陈玥看着自己写得满满的答题卡,胃里一阵翻搅,感到恶心。
走出考场,赵曜在走廊等他。
“怎么样?”赵曜问,脸上带着笑。
陈玥看了他一眼。走廊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把赵曜整个人照得发亮。但陈玥现在看清了,那笑容底下,有种冰冷的东西。
“托你的福,”陈玥说,声音很平,“应该不错。”
“那就好。”赵曜拍拍他的肩,“走,吃饭去。”
陈玥没动。他看着赵曜拍在他肩上的手,突然很想把它甩开。
但他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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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三天后出来。
陈玥,年级第一。赵曜,年级第二。两人分数只差两分,把第三名甩开十几分。
光荣榜前挤满了人。陈玥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最顶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眼神干净,嘴角带着自信的笑。
那是原主。
而站在这里的他,是个小偷。
偷了别人的荣耀,还偷得这么狼狈。
“又是我们。”
赵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仰头看着榜单。
陈玥没接话。他转身,穿过人群,往教学楼天台走。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他知道赵曜跟在后面。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校服哗哗作响。
陈玥走到栏杆边,手撑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楼下的学生像蚂蚁一样小,操场上有人在打球,笑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赵曜走过来,站在他旁边。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陈玥开口:“为什么?”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什么为什么?”赵曜没看他,眼睛看着远处。
“那个信封。”陈玥说,“为什么要给我?”
赵曜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起他的头发,几缕碎发贴在额前。
“我想你赢。”他说,声音很平静。
“所以你在帮我?”
“我不是帮你。”赵曜转过头,看着他,“我是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
“对。”赵曜点点头,“你赢了,我输给你,不丢人。你输了……”他顿了顿,“我输给一个掉下来的人,那我算什么?”
陈玥盯着他。赵曜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浅琥珀色,里面清清楚楚,没有一点躲闪。
“你就这么怕输?”陈玥问。
“你不怕吗?”赵曜反问。
陈玥噎住了。
怕。
他当然怕。怕得要死。
“那不一样。”他最后说,声音有点虚。
“有什么不一样?”赵曜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你不也看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闷拳,打在陈玥肚子上。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是啊,他看了。
他一边骂着赵曜卑劣,一边把那些题背得滚瓜烂熟。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一边在考场上写下那些背好的步骤。
风吹得更猛了,带着初夏的热气,吹得人脸上发烫。陈玥看着楼下的操场,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突然觉得很累。
“没有下次。”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赵曜转过头看他。
“要赢,就堂堂正正赢。”陈玥继续说,“输,也输个明白。”
赵曜看了他很久。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校服领子拍打着脖子。最后,赵曜笑了。
“走吧,”赵曜说,“要关门了。”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地上投出暖黄的光圈。光荣榜还立在那里,第一和第二两个名字,在渐暗的天色里依然清晰。
陈玥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往校门口走。
赵曜推着自行车跟上来:“一起?”
“嗯。”
陈玥坐上后座。自行车驶出校门,汇入傍晚的车流。风吹在脸上,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和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两个影子挨得很近,有时候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像一对共犯。
也像一对终于坦诚相见的,扭曲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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