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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林措站在学校后门的梧桐树下。
秋日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叶片,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穿着校服——那身洗得发白、袖口有补丁的旧校服。这是他最后的抵抗,微弱得可笑,但他需要这一点点象征,证明自己还是林措,而不是贺知砚橱窗里的一件商品。
四点整,那辆黑色的轿车准时出现在街角。
没有鸣笛,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兽。后车窗缓缓降下一半,林措看见贺知砚的侧脸——他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神,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成直线的唇。
林措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司机下车为他开门,动作标准得像酒店门童。他弯腰坐进去,车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厢里很安静,有淡淡的皮革和香薰的味道。贺知砚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
“先去商场。”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司机。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林措靠着车窗,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变成陌生的繁华。那些橱窗里陈列着光鲜亮丽的商品,模特穿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品牌,表情空洞而精致。
“把校服脱了。”贺知砚忽然说。
林措僵住。
“我不喜欢。”贺知砚转过头,墨镜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碍眼。”
“……我没有其他衣服。”
“所以才带你去买。”
对话简短,却字字带着掌控。林措的手指攥住校服下摆,指尖用力到发白。最后他还是慢慢脱下了外套,然后是里面的衬衫。动作很慢,像在进行一场不情愿的献祭。
车厢空间有限,他的胳膊肘几次碰到贺知砚。每一次触碰,对方都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像在欣赏某个既定程序的执行过程。
最后林措身上只剩下一件洗薄了的白色背心。初秋的凉意透过车窗渗进来,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抱住了手臂。
贺知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扔给他:“穿上。”
林措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标签还没拆,上面是他不认识的外文和令人咋舌的价格。
“我不——”
“穿上。”贺知砚打断他,语气里多了点不耐烦,“别让我说第三遍。”
林措咬着下唇,慢慢把那件开衫套上。羊绒的温暖瞬间包裹了他,带着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尺码刚好,剪裁妥帖,像量身定做。
“合适。”贺知砚评价道,重新看向窗外。
车子在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停下。贺知砚先下车,林措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电梯直达五楼,这一层很安静,没有普通商场的喧闹,只有几个穿着考究的顾客在轻声细语地挑选。
店铺的门面都很低调,橱窗里陈列的衣物没有标价。导购员看见贺知砚,立刻露出职业的微笑:“贺先生,欢迎光临。您预订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贺知砚点点头,指了指林措:“给他试。”
导购员的目光在林措身上快速扫过,笑容不变:“请跟我来。”
试衣间很大,铺着厚厚的地毯。导购员拿来七八套衣服,从衬衫到裤子,从外套到鞋袜,一应俱全。每一件都质感上乘,剪裁精良。
“先试这套。”贺知砚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林措拿起那套衣服——白色棉质衬衫,浅灰色羊毛裤,搭配深蓝色的羊绒外套。他换上,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衣服合身得过分,衬得他腰细腿长,苍白的脸在深色衣料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易碎的精致。
像被精心包装的礼物。
“出来看看。”贺知砚说。
林措掀开帘子走出去。贺知砚坐在试衣间外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闻声抬起头。他的目光在林措身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然后微微点头。
“可以。”他转向导购员,“刚才那几套都包起来。再拿几双鞋,37码。”
“好的。”
林措想说自己不想要这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说不要?他现在整个人都是贺知砚买的,这些衣服不过是包装纸的一部分。
接下来是皮鞋,休闲鞋,运动鞋。每一双都价格不菲,试穿时导购员蹲在地上为他调整鞋带,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
贺知砚全程坐在沙发上,偶尔抬眼看看,给出简短的指令:“那双不要。”“颜色太浅。”“换黑色的。”
最后导购员提了十几个购物袋送到车上。林措换回了自己的校服——那件羊绒开衫被贺知砚要求穿在外面。柔软的织物贴着皮肤,像一层温柔的枷锁。
车子重新启动,这次开往的方向林措不认识。
“去哪?”他忍不住问。
“我家。”贺知砚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有些东西要给你。”
林措的心脏猛地一缩。
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绿化做得极好,楼间距宽敞,每一栋都像是独立别墅。贺知砚家在最里面一栋的顶层,复式结构,电梯直达入户。
门打开的瞬间,林措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城市的天际线,夕阳正在下沉,把整个客厅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家具是极简风格,线条干净,色调统一,处处透着精心设计过的痕迹。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整个空间的空旷和整洁——没有生活气息,像个样板间。
“进来。”贺知砚换了拖鞋,径自走向吧台,“喝水还是果汁?”
“……水。”
贺知砚倒了杯水递给他,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开,推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几张照片,偷拍的角度。赵惠在医院花园里晒太阳,赵惠在病房里吃饭,赵惠和隔壁床的病友说话。
林措的手指骤然收紧,玻璃杯里的水晃了出来。
“你监视她?”他的声音在发抖。
“是保护。”贺知砚纠正他,“确保她得到最好的照顾。你看,气色好多了,对吧?”
照片上的赵惠确实比之前看起来精神些,脸上甚至有了点笑意。但这更让林措感到恐惧——贺知砚的手伸得太长,太深,已经触及他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
“还有这个。”贺知砚又点开一个文件,是一份医疗方案的详细说明,长达十几页,专业术语密密麻麻,“这是你母亲接下来三个月的治疗方案。进口药物,专家会诊,康复训练。全部费用预算在这里。”
他指向一个数字。
林措盯着那个数字,眼睛发涩。那是他打工十年也攒不下来的数目。
“这些……”他艰难地开口,“都需要我……偿还?”
“当然。”贺知砚靠在吧台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水晶杯,“不过方式很简单。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让你见谁,你就见谁。”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不准说不。”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把锁,锁死了所有自由。
林措垂下眼,盯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母亲微笑的脸。那个笑容很陌生,他已经很久没见母亲那样笑过了。
“期限呢?”他问,“你说过,有期限。”
“到你母亲痊愈,或者到我厌倦。”贺知砚重复了昨晚的约定,但语气里多了点什么,“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学会听话。”
他走到林措面前,抬起手。林措下意识地想躲,但硬生生忍住了。贺知砚的手指落在他脸颊上,很轻地摩挲着,从颧骨到下颌,像是在丈量什么。
“皮肤不错。”他评价道,“就是太瘦了。以后每天按时吃饭,我会让人监督。”
林措的身体绷得很紧。
“还有,”贺知砚的手指滑到他领口,解开了最上面那颗扣子,“以后在我面前,不用穿这么严实。”
纽扣被解开,露出一小片锁骨。林措感到一阵屈辱的凉意。
“抬起头。”贺知砚命令。
林措慢慢抬起眼,对上贺知砚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冷静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记住,”贺知砚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你的情绪,都属于我。我需要你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明白吗?”
林措的喉咙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说话。”贺知砚的手指轻轻掐住他的下巴,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明白。”
“很好。”贺知砚松开手,转身走向沙发,“今天先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下午四点,老地方等我。”
林措站在原地,没有动。
“还有事?”贺知砚回头看他。
“我母亲的医疗方案……”林措艰难地问,“可以给我一份纸质版吗?我想……看看。”
贺知砚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明天带给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扔给林措:“这个你拿着。以后每周六下午过来,打扫卫生。算是……劳动抵债的一部分。”
钥匙落在掌心,冰凉,沉重。
林措握紧了它,金属棱角硌着皮肤。
“走吧。”贺知砚重新拿起杂志,不再看他,“司机在楼下等你。”
林措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他听见贺知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了,那件开衫穿着回去。明天开始,我不想再看见你那身校服。”
门打开,又关上。
电梯下行时,林措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锁骨处那颗被解开的纽扣空着,露出一小片皮肤,像某种标记。
他伸出手,慢慢把扣子扣好。
但那种被触碰的感觉还在,冰凉的手指,带着掌控欲的力度,像烙印一样留在皮肤上。
车子把他送到医院门口。林措下车前,司机递给他一个保温袋:“贺先生吩咐的,给您母亲的营养餐。”
林措接过,低声道谢。
走进医院大楼时,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开衫的领口。羊绒的质感很柔软,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穿着别人的皮,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赵惠的病房在十二楼。推开门时,她正靠在床头看窗外。听见声音转过头,看见林措,眼睛亮了一下。
“小措来了。”她的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些,“今天怎么穿这么好看?”
林措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同学借的。”
“哦。”赵惠没有深究,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保温袋上,“这是什么?”
“医院配的营养餐。”林措撒了谎,把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听说对恢复有好处。”
赵惠打开保温袋,里面是精致的餐盒,菜式搭配讲究,还冒着热气。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林措:“这……很贵吧?”
“不贵。”林措别开脸,去倒水,“医院有补贴。”
赵惠沉默地吃着饭。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吃到一半,她忽然开口:
“今天李主任来看我了,说我的情况好得很快。还说要给我申请什么慈善基金……”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小措,你跟妈妈说实话,这些是不是……是不是你……”
“不是。”林措打断她,语气生硬,“就是医院的政策。妈,您别多想,好好养病就行。”
赵惠看着他,目光复杂。良久,她叹了口气,继续吃饭。
林措坐在床边,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吃下那些昂贵的食物。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把病房染成温暖的色调。这本该是个温馨的场景,但他只觉得心里发冷。
贺知砚的手指,贺知砚的眼神,贺知砚那些冰冷的话语,像鬼魅一样萦绕不去。
还有那把钥匙。此刻正躺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颗定时炸弹。
赵惠吃完饭,林措收拾餐盒。起身时,开衫的袖口滑上去一截,露出手腕。赵惠眼尖,看见了什么。
“你手腕怎么了?”她问。
林措低头,看见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下午在车上脱衣服时,不小心蹭到的。很轻微,明天就会消失。
但他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拉下袖子。
“没事。”他说,声音有点急,“不小心划到的。”
赵惠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有担忧,有疑惑,还有某种林措读不懂的东西。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小心点。”
林措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更深的沉重。
谎言像雪球,越滚越大。而他站在雪崩的中心,看着四周的白色越来越高,越来越重,最终会将他彻底掩埋。
陪母亲聊了会儿天,等她睡着后,林措才离开病房。走廊里灯火通明,护士站的钟指向晚上八点。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贺知砚下午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
“到了。”
他没有回。
现在他打字:“到了。”
几乎立刻,回复就来了:“明天别迟到。”
林措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很久,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嗯。”
收起手机,他走进电梯。镜面里,那个穿着羊绒开衫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精致人偶。
电梯下行,失重感袭来。
林措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跟母亲去菜市场。看见摊位上摆着漂亮的苹果,红得诱人。他想要,但赵惠说太贵,买了就不能买肉了。最后他们买了便宜的梨,表皮有斑点,但很甜。
那时他虽然失望,但至少知道,那些苹果不属于他。
现在呢?
现在他穿着不属于他的衣服,接受不属于他的恩惠,扮演不属于他的角色。
而代价,是他自己。
电梯门打开,冷风灌进来。林措拉紧开衫,走进夜色里。
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无数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孤独的、正在沉没的少年。
而他口袋里那把钥匙,在黑暗中,静静地发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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