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冢

　　垃圾场其实就是垃圾处理站，一个不大的屋子里建有几个大水泥槽，学生将垃圾往里倒，环卫公司什么时候过来清就不知道了。
　　比如现在，垃圾都堆出街了也不见有人来清。一年四季臭气熏天，老鼠蟑螂乱爬，学生哀怨连天，校方也没个解决方案。

　　靠近垃圾场的凌江附小甚至因此而招不到生，也只有在艺术方面的尖子生跟吊车尾文化生会甘愿来这么个地儿。

　　此时的顾之行正站在垃圾堆前，单脚踩在倒地的垃圾桶身上，叉着腰等人来。

　　“死小子，你干什么？”率先赶到的是满头大汗的保安大叔。“要死啊你。这么多人看着呢。”

　　顾之行环顾四周，木木的问：“哪有人？不都是垃圾？”

　　“你....”大叔说不过他，挥挥手让他倒完赶紧走。“赶紧回班，别在这丢人。”

　　祁思朝几乎是和李淮凌一起跑过来，一个风尘仆仆，张着嘴喘气。一个整洁端庄，紧抿着唇，只是发梢微乱。

　　祁思朝向前一步，咽了下口水：“快跑，惹祸了。”
　　顾之行望着闲庭信步朝这边来的领导们，表情淡淡的：“急什么，垃圾还没倒完呢。”

　　他弯腰把着垃圾桶的尾部，朝祁思朝昂了下头：“帮忙。”

　　呼噜一下垃圾全都倾泻而出，跟小滑坡似的掉了瓣橘子皮到顾之行脚上，他烦躁地一甩脚，那鲜艳的果皮便打在了李淮凌裤腿上，带着不知名汁水，在他干净的裤子上留下了一个深色印子。

　　顾之行看着他跟这个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的脸，更躁了。

　　这人衣服白，脸也死白，就连鞋子的包边都是白的，让那太阳一照，白得辣眼。清清瘦瘦的偏偏还风|骚地戴了条彩带，还是带金色流苏的那种，活像个诱人待拆的礼盒。

　　顾之行闭了闭眼，撇开视线朝李淮凌一推：“边儿去，别碍眼。”

　　然，没推动。只是鞋尖抖了一下。
　　李淮凌非常潇洒地挥了挥被他碰过的衣襟。

　　顾之行暗自磨牙，看谁都不顺眼，改去搡那位保安大叔，这回动了，大叔拧着眉斜着眼盯着他那只碰了包浆的垃圾桶的手。

　　操。顾之行在心里暗骂。

　　“顾之行，你怎么回事？”钟老头一行人杀过来了，“倒个垃圾你整出这么大个动静？”
　　钟老头走进了垃圾堆里，指着他跟前倒地的绿桶说：“你故意把垃圾桶弄倒干什么，成心捣乱呢你？”

　　顾之行歪头在手臂上擦了把汗：“倒垃圾不倒怎么倒垃圾啊，老师？”

　　他擦着钟老头的肩走过，脚将挡路的垃圾往两边扫，左边飞一个塑料瓶，右边飞一个早餐盒。

　　咣啷咣啷，市长先生滑稽地跳脚避让，摄影师适时地移开了镜头。

　　“让一下。”顾之行合伙祁思朝将地上的垃圾桶猛地抬起，因为是空桶的关系，垃圾桶底部惯性地往上甩了一下，连泥带水撇了各位领导一身。

　　“顾之行！你反了天了你。”钟老头急得面红耳赤，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走着走着，两人把着的那块塑料胶就崩断了，垃圾桶又滚回了地上。
　　没法了，这次换祁思朝推着桶边嘎啦嘎啦地往回走，呲声呲响的，又刺耳又上头。

　　顾之行在一旁的水龙头洗净了手，插着衣兜跟在他身后。

　　校长一个眼神过来，钟老头是满脸的焦头烂额。
　　“这校内环境搞好了，校外的也不容懈怠啊。”市长先生拿着不知谁递过来的手帕擦脸，朝校长道。
　　校长哈腰：“是是，您说的是。我这就去找市政沟通。”

　　上课铃打响，钟老头让李淮凌先回去上课。

　　摘下身上那条礼带叠好塞进裤兜里，他到水龙头下打湿手擦了会儿身上的衣服，胸前校徽那，有一枚圆弧状的指纹，怎么都擦不掉。

　　沿途回去的路上，鼻息间除了散不掉的酸腐味之外，还有一股好闻的薄荷香。

　　他掏出兜里折成四方形的演讲稿摊开，折成了白色的纸飞机。放在嘴边哈一口气，轻轻一挥手就飞出好远。从门口到中心教学楼，他飞了两次就到了。

　　“靠，原来那破飞机是他飞的。”楼上的顾之行刚去完厕所出来，就看到李淮凌弓身捡飞机这一幕。
　　祁思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就刚刚的学霸嘛。他挠挠头：“人不就飞个飞机，怎么惹你了？又没飞到你身上。”

　　不说还好，说了就被顾之行猛地一瞪。祁思朝心里咯噔一下，脑中只浮现了九个大字：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不说了，陪我去拿滑板。”
　　“可别，这节可是吴师的课。要说一个老师教学生涯中除了第一届学生印象深刻以外，剩下的可就只有最后一届能比拟了。我可不想他记我一辈子。”

　　吴师是他们的数学老师，是一名特级教师，也是他们学校年纪及资历最大的老师，听说是教完他们这一届就退休。
　　老人家年纪大了，小年轻也不好忤逆。于是两人还是乖乖回去上课了。

　　说是上课，可委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顾之行微微侧着身子翘着凳子坐，右手搭在试卷上转笔，左手反搭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祁思朝则趴在他身后睡觉。还别说，窗外的春光跟鸟叫和讲台上老师朦胧的嗓音都挺催眠的。

　　台上的吴师敲了敲黑板以示警告，脸上的老花镜被他从鼻梁上拉了下来挂在了鼻尖，远远地瞪了他们几眼。随后又把眼镜戴好回身在黑板上写着公式。

　　顾之行机械的跟着一起将试卷翻到了背面，将椅子放下来拉近了些，手撑在桌上听了他不会的解题步骤，随后托腮望着窗外发呆。

　　“......”
　　“顾之行......”
　　“顾之行！”随之而来的是一截威力比肩子弹的粉笔头，闷声打在了顾之行额头后滚落地面，啪一声断成两节，沿途还散落着些细碎的粉笔屑。
　　顾之行定了定神，揉着额头站起身，椅子被他的动作弄得呲声尖叫。

　　吴师敲了敲黑板：“说一下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顾之行看着满黑板错乱的公式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哪道？”

　　“......”

　　“第二道大题第三小问。”适时睡醒的祁思朝小声提醒。
　　顾之行拿起试卷看了一眼：“就带公式解不就行了。”

　　台上的吴师被气得摘了老花镜，在三尺讲台上踱步几下后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顾之行走上台来，抓起粉笔擦大手一挥便把吴师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擦个干净。然后在最中间的一小块地方直接求解。
　　一旁的数学老师抬手撸了把光滑的脑袋，站到一边。嘱咐道：“别光顾着写，跟同学们讲讲。”

　　顾之行把手中的答案写完整后，回身拿起讲台上放着的麦，指着用蓝色粉笔写着的步骤说道：“第一小问的答案在第三小问用不上，根据已知条件我们应该把第二小问的答案带进去先求得角度大小，然后套公式最后求得最大值为√3。”

　　台下一众同学扶额。
　　得，讲了堪比没讲。

　　台上的吴师在顾之行看不见的地方赞赏点头。方才被他气得飙升的血压也恢复了正常，轻声对他说：“好了，去门外罚站吧。”
　　“啊？”
　　“啊什么啊，以为会做题就不用听课了吗？痴心妄想。”吴师用力敲了下讲台，“叫上后面那个睡觉的一起，给我去门口站着。”

　　刚拿着试卷出门，嘴都还没张开，就听见里头说：“别想着给我在外面聊天，一会儿我问你要是答不上来就把整张试卷给我抄五十遍！”

　　教室里的同学全都瞬间醒神，还没醒的狂拍自己的脸，要么就拿风油精抹眼。

　　顾之行搔搔头，找靠窗的同学借了本书垫在窗台上试着解最后一道超纲题。
　　“啧，这b还是P？”顾之行笔尖指着试卷上的列式小声问。
　　祁思朝探过头来，说：“b。”

　　他紧张了，祁思朝知道。每次他一紧张过头就会分不清字母，或者颠倒文字，越想集中注意力就越是适得其反。
　　“没事儿，他也就说说而已，哪能真让我们抄五十遍试卷。”

　　顾之行有时候其实还挺拧巴的，他在意的不是那五十遍罚抄，而是吴师那句“答不上来”。
　　他不想答不上来，他害怕面对自己无能的一面。

　　在顾之行给自己的标准里，很多事他可以选择不做，但不能不会。就像他本可以去一中，可最后却选择来凌江中学一样。

　　屋檐暖阳斜照，淡淡地洒在身上，顾之行背上出了层薄汗。他眉头微蹙，跟着吴师的思路在草稿纸上唰唰写着。

　　祁思朝见他都写到下两个步骤了，又把上边算式中的那个“6”改成了“9”，然后又重新把式子算了一遍，最后先吴师一步写出了得数。

　　祁思朝把试卷翻到第一面看了眼，确定顶头上写着“2022年大湾区普通高中高考数学模拟调研卷”，又看了看顾之行试卷上跟吴师黑板上一模一样的答案。
　　感慨道：“你有这能力干嘛来这二线普高虐人啊？你要没这毛病不就妥妥的清北预备役么？”

　　顾之行目不斜视：“没这毛病也上不了清北。没这天赋。”

　　“谦虚。”祁思朝握笔的手伸出食指，上下概括了下他，“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关键的考试都没掉过链子...哦不，除了中考哈。还记得你高一那场入学考吗？你他妈是能把‘明月’写成‘日月朋’的人，都这样了你还能做到精准控分，你没天赋才有鬼了。”

　　“啧，赶紧闭嘴吧。”他完全不想回忆起把“明月”看成是“日月朋”的那个恐怖瞬间。

　　“聊什么呢？都会了是吗？”吴师拿着试卷背着手走过来。指了指祁思朝，发难道：“说来我听听。”
　　祁思朝低头挠着后脑勺，慌乱地抖开试卷“额”了半天也没憋出半个字。吴师看不下去，又抬抬下巴，示意顾之行继续。

　　“a的取值是大于-2小于2。”
　　吴师：“为什么？”
　　“因为p∨q是真命题，所以....”
　　“错！因为我黑板上已经写了！”吴师激动的往黑板上一指，随后又一背手。“来，说点我不知道的。”

　　顾之行看看黑板，又看看试卷。于是开口：“......因为p是q成立的不必要条件，所以等号不能同时成立，所以m不能等于-1，所以综上，实数m的取值范围是大于-1小于等于1。”

　　他将试卷上第二小问的答案念了出来。

　　祁思朝凑过去，看他只在试卷题目旁写了个（-1，1】。试卷空位有限，顾之行一般都在草稿纸上写步骤，然后将得数写在相应的题目下边。

　　“孺子可教也。”吴师满意地踱步回了讲台。

　　这话听起来无异于夸奖，顾之行才放松的转了下笔，祁思朝就已经把笔帽盖起来了，甚至把试卷对折起来扇风。
　　这边顾之行刚将那本垫着的书还给同学，那边吴师就是一个大甩手，长臂直指欲回|教室的两人：“给我继续站着，还没到下课时间。”

　　“我去.....还没完了。”祁思朝小声吐槽，双腿并拢蹦了两下。“我尿急怎么办？”
　　顾之行看一眼手上的银色方块表：“撑一会儿，还有十五分钟下课。”

　　这尿意是说来就来，刚还好好的，这会儿简直尿充脑似的，膀胱涨得连着脑子一起疼。

　　“我靠，我不行了，十五分钟我直接爆体而亡。”祁思朝猫着身子从他身后穿过。“我先走一步，有事你帮我挡着。”

　　顾之行见他一路跟游击队打日本鬼子似的猫着腰溜进了厕所。他摇摇头，心想这人估计烟瘾又犯了，也不知道哪儿惹上的毛病。
　　祁思朝这人，皮在外表，内里还是很乖伶的，什么混事也就嘴上说说，也不见得就落到实处。反观他，不止皮，还沾点痞气，里外如一，可这烟酒
　　他是一点不沾。

　　要说这吴师也是奇怪的很，好几次眼睛往这瞟，明显不见了一个人，却好像没发现似的。反观顾之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横眉冷对，顾之行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哪惹到这老头了。
　　他拿笔头挠了挠后颈，换了边脚，重力集中在右脚上，左脚放松地伸出去，鞋尖有一下没一下点地。

　　身后的太阳从他的背移到了头上，烘得他出了层细汗。他脱了校服外套搭在窗台上，又抬手看了眼表。
　　五，四，三，二......
　　下课铃声一响就不见了人影，只剩窗台上校服的衣摆还在晃动。

　　顾之行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直奔钟老头的办公室。在跨下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理着衣衫，左右观望了下才轻手轻脚的走进去。
　　教学楼内人声鼎沸，办公室里却静得人心慌。太阳刚好移到了另一侧，没有太阳照射的办公室里凉飕飕的，那股不知名寒气混着试卷独有的墨水味一同攻击着顾之行绷紧的神经。
　　他踌躇着挠了下胳膊，这时候去上课的老师还没回到办公室，钟老头估计也还在陪各位领导周旋，他得趁这机会赶紧把滑板拿回来。

　　“咳哼。”角落里一声响。
　　顾之行循声看去，是一个年纪稍大的男老师戴着老花镜在看今日时报，面前放着一个盛着热茶正涓涓冒气的搪瓷杯。
　　顾之行搓了搓裤腿，挺直腰杆来到钟老头的办公桌前看了看。弯腰从桌边最底下的地方抽出了一个绿色的滑板。
　　黑色的砂纸上已经积了一层灰，他啪的一声把滑板扔到地上，接着原地做了个Ollie试图把上边的灰震下来。落地时的一声巨响把那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老教师吓了一跳。
　　“小点声，小刺头。”老教师抿了口热茶，抖抖报纸翻了个面儿。

　　叩叩，敲门声过后进来一个男生，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副方形无框眼镜。
　　顾之行上下打量了下他，好像是今早那个“礼仪小姐”？怎么戴了副眼镜就人模狗样的，还挺像那么回事。换身西服可以去cos商业精英了。

　　啧，怎么哪都有他。

　　顾之行收回视线，在钟老头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擦着板上的灰渍。
　　“老师我来拿习题册。”李淮凌越过顾之行走到角落的老教师跟前。
　　老教师拉下老花镜看他一眼，接着下巴往脚边一抬，就又沉浸在报纸里去了。
　　李淮凌得了指示，弯腰抱起地上那一摞册子往回走。

　　“欸对了，老钟让我帮忙叫你班的人把他桌上的寒假物理卷拿回去发了。”老教师对着李淮凌的背影喊。“你有空一起拿回去吧，省得我去你班找人。”
　　“好。”李淮凌应下。
　　他将手上的习题册放到钟老头办公桌旁的空桌子上，扶着眼镜似笑非笑的朝顾之行抬了下眼皮，侧着身捏起试卷一角将散落在试卷上的脏纸巾掀走，而后扬长而去。

　　死四眼仔！顾之行无声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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