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线和白线

作者:不要喝我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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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缝之线


      裁决报告像一颗投入静水潭的石子,在基地精密而冷漠的运作体系中,遵循既定程序扩散开微澜。系统归档,风险解除记录更新,相关部门的通知自动发送,后续处理流程启动。对穹顶指挥中心而言,这只是无数日常风险评估与处置中的一例,数据或许会被标记,用于完善隐性污染基因的筛查模型,但不会引起过多波澜。对科技医疗研究院的莫里斯博士来说,李庆的基因数据和异化过程记录,是验证他某些理论推演的宝贵案例,他会如获至宝地分析那些“罕见基因型”与异化能量的关联,并再次旁敲侧击地向柯柏索要更多关于郁言“识别力”的对比数据。

      对治安管控部而言,这是一次标准程序的胜利,证明了检疫缓冲站和裁决制度的有效性,莉娜·伏尔科夫部长可能会在内部简报中提及此事,以强调持续警惕和严格执行规章的必要性。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颗石子的涟漪,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郁言的休息舱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部通道冰冷的光线和隐约的机械嗡鸣。他没有开灯,任由狭小空间沉入地底深处永恒的昏暗。他背靠着金属舱壁,缓慢下滑,直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裁决官的制服还穿在身上,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异常清晰,仿佛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来自缓冲站消毒喷雾和某种无形压力的细微颗粒。

      他摘下裁决者手套,手指伸到眼前。稳定,干燥,没有一丝颤抖。在缓冲站,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它们稳定得如同焊接在枪械上的零件。但现在,在这无人注视的黑暗里,指尖却传来一种细微的、源自深处的麻木和冰冷。不是恐惧,不是后悔,而是一种……空洞的钝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那声枪响同时震碎了,碎片嵌进了神经里。

      他闭上眼,李庆最后那刹那清明的目光,与子弹穿透后瞬间黯淡、黑色“线”烟消云散的景象,顽固地重叠在视网膜上。还有苏媛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意识的边缘。

      他不是第一次执行“净化”。但以往的目标,大多是已被污染明显侵蚀、失去人形的怪物,或是证据确凿、污染活跃的感染者。李庆不同。他还有人的形状,还有挣扎的意识,还有……一个在保育区等待着的人。郁言“看”到的,是那从基因深处被点燃、疯狂滋长的黑暗,是无可逆转的转化过程。理智和职责告诉他,他做的没错,甚至可能提前阻止了一场更惨烈的悲剧——如果李庆完全异化在人口密集区。

      但“没错”,并不能抵消那股寒意,不能填补那开枪瞬间产生的、细微的裂隙。

      他想起暖巢保育区。那里有光,有色彩,有孩子们未被污染的笑声和哭泣。苏媛是那片灰色世界里,为数不多涂抹着暖色调的人之一。泽叔叔曾不经意提起,苏媛对那些父母因各种原因(牺牲、失踪、或被“净化”)而留在保育区的孩子,倾注了格外的耐心和关爱。她试图在孩子们心中种下理解的种子,而不是单纯的恐惧或仇恨。

      现在,他,郁言,基地的裁决官,她曾经或许试图引导其理解“责任”与“无奈”的特殊孩子之一,亲手将“净化”通知发送给了她。通知上冰冷的措辞,会详细说明李庆的异化风险指数、裁决依据,但不会描述他最后的眼神,不会提及苏媛的名字曾在他脑海中闪过的那一丝波澜。

      “职责……”郁言无声地吐出这个词,舌尖尝到金属般的涩味。

      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休息舱内的通讯器发出柔和但不容忽视的提示音,是来自穹顶指挥中心的日程提醒:一小时后,他需要前往指挥中心简报室,参加关于近期地表威胁评估及防御策略调整的例会。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从那种冰冷的虚脱感中抽离。他站起身,打开灯,开始更换衣物,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通过这些程序性的动作,重新将那个冷静、高效的裁决官外壳穿戴整齐。

      ***

      暖巢保育区深处,启蒙甄别部。

      这里的空气与其他区域不同,带着一丝淡淡的、来自室内小型水培植物的清新气味,以及纸张、蜡笔和消毒后玩具的混合味道。墙壁被涂成柔和的浅黄色或淡蓝色,贴满了孩子们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画作。此刻已是“夜晚”周期,大部分孩子已被送回宿舍区,只有个别值班保育员在轻声走动。

      苏媛独自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灯光调得很暖,照亮了她面前摊开的几份孩童观察记录,字迹工整详实。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

      她面前的桌面上,内部通讯器的屏幕还亮着,上面是那条已经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的加密通知。冰冷的标准格式,毫无感情的措辞,“异化风险”、“不可逆转”、“现场净化”、“裁决官:郁言”……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心上最初被冻结的硬壳上,裂纹逐渐蔓延。

      李庆。她的丈夫。那个会在轮休日偷偷带回来一小块勉强算得上“甜”的能量棒碎屑给她,会笨拙地学着给她梳保育区规定的简洁发髻,会在每一次出任务前用力拥抱她、说“等我回来”的男人。

      她记得他脸上的旧伤疤,是在一次早期拾荒任务中,为保护队友留下的。他总说那是勋章。她记得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对地表的恐惧和疲惫,但他从不多说,只是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他们曾偷偷计划,等攒够了贡献点,或许可以申请调到相对安全的内部岗位,也许……能有一个孩子。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告别,没有遗言,只有一纸通知,和那个刺眼的名字——郁言。

      苏媛的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没有哭,眼泪似乎被最初的震惊和随后涌上的、更加冰冷坚硬的东西冻住了。她只是看着那个名字。

      郁言。她知道他。保育区的传奇,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警示。那个被泽队长捡回来的“实验室婴儿”,在温斯顿博士的要求下长大,拥有不可思议的识别力,最终成为了裁决官。她曾远远见过他几次,冷硬,沉默,与保育区温软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甚至曾在他年幼时,受艾玛院长委托,对他进行过初步的观察评估(尽管他的去向早已被高层决定)。报告里她写了什么?好像是“感知敏锐,情感内敛,对秩序有异乎寻常的执着和潜在认同”?

      现在,这份“执着”和“认同”,化作了射向她丈夫眉心的子弹。

      恨意吗?是的,有一种尖锐的、灼热的东西在胸腔里冲撞,想要撕裂什么。但更深沉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荒谬感。李庆是拾荒者,他清楚风险,他们也都明白基地的规则。但当规则以如此直接、如此冰冷的方式,通过一个她“认识”的人的手,施加在她最爱的人身上时,那规则本身,那维护规则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想起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想起自己试图教给他们的“理解”和“坚强”。现在,轮到她来“理解”了?理解郁言只是在履行职责?理解李庆体内真的有必须被清除的“污染”?

      她“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她的世界塌了一半,而按下崩塌按钮的人,名叫郁言。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艾玛院长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老妇人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岁月和慈祥刻下的皱纹,眼神温暖而睿智,此刻却充满了沉痛的关切。

      “小媛……”艾玛院长将水杯放在苏媛手边,轻轻拍了拍她紧绷的肩膀,“消息……我知道了。”

      苏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碰那杯水。

      “李庆是个好孩子,”艾玛院长的声音很低,带着叹息,“我们都很难过。”

      “难过?”苏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院长,通知上说……‘不可逆转的异化趋势’。郁言裁决官‘看’到了,所以……所以他必须死,是吗?在他还是李庆的时候,在他还能看着我的时候?”

      艾玛院长沉默了片刻,在她对面坐下。“小媛,你知道基地的规则。你知道裁决官的责任。郁言那孩子……他看到的,或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李庆的变异,如果真的发生了,在缓冲站那种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就应该由他来当这个刽子手?”苏媛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激烈的情绪,那层冰壳碎裂了,露出底下翻腾的痛苦和愤怒,“就因为他‘看’得到?就因为他够冷血,下手够快?李庆是他的队友吗?他了解李庆吗?他知道李庆曾经为了保护别人差点死掉吗?他知道李庆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保育区的孩子们好不好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尖锐,但很快又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一种更令人心碎的哽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到了‘污染’,然后就开了枪……”

      艾玛院长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看着她,任由她发泄。等苏媛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她才缓缓开口:“郁言那孩子……他不是冷血。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看’得太清楚,所以背负的比谁都重。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吗?孤独,敏感,总是用那种过于安静的眼神观察一切。那种能力,不是祝福,是诅咒。温斯顿博士和泽队长把他引向裁决官的路,既是利用他的天赋,也是给他一个……在这个残酷世界里锚定自己的方式。他每一次判决,都像是在切割自己的一部分。”

      苏媛别过脸去,咬住嘴唇。她不想听这些,不想去理解郁言的痛苦。她自己的痛苦已经满溢,无处安放。

      “我不是要你原谅,小媛,”艾玛院长的声音更柔和了,“原谅或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李庆为了生存去地表拾荒,双手可能也沾过血。郁言为了基地的安全执行裁决,双手……注定不会干净。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方式,在这片废墟上挣扎求存,同时也在失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虽然窗外只是模拟自然光的屏幕):“保育区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养育孩子,更是保留一点‘人’的样子,保留一点在规则、生存、杀戮之外的东西。比如爱,比如记忆,比如……对失去的痛感。你现在的痛,恰恰证明你还没有被这里完全同化。”

      苏媛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无声地滑过脸颊。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艾玛院长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膀。“想哭就哭吧。但哭过之后,小媛,你要记住你是谁。你是启蒙甄别部的苏媛老师,这里有几十个孩子,他们的眼睛看着你。你可以恨,可以痛,但不要让你的恨和痛,污染了你本来想教给他们的东西。”

      苏媛伏在院长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逸出喉咙,悲伤、愤怒、无助,混杂在一起。

      许久,哭声渐歇。苏媛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层激烈的火焰似乎沉淀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她擦去眼泪,坐直身体。

      “院长,我想请两天假。”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尚未凝固的岩浆。

      艾玛院长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你的工作我会暂时安排人接手。照顾好自己,小媛。”

      苏媛没有说“谢谢”。她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杯已经凉透的水推到一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她的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但艾玛院长能感觉到,那层曾经环绕着她的、属于保育区的柔和光晕,似乎黯淡了些许,蒙上了一层坚硬的阴影。

      苏媛没有回她和李庆在生活区的小隔间。那里充满了回忆,她现在无法面对。她申请了一间临时的休息室。

      关上门,隔绝一切。她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胸腔里沉重的窒息感。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冰冷、具体。它不再是无目标的奔流,而是凝聚成一个名字,一个身影——郁言。

      她理解基地的规则吗?理智上,或许。但情感上,她拒绝。她拒绝接受李庆的死亡只是一个“必要程序”的结果。她拒绝接受郁言只是一个“无情工具”的说法。在她看来,正是郁言那种“看”的能力,那种冷酷的“效率”,夺走了李庆最后一丝作为“人”被对待的可能。如果换一个裁决官,或许会再多观察几秒?或许会尝试更温和的抑制手段?或许……至少,不会那么快,那么决绝。

      不,她无法原谅。她甚至无法停止去想,如果……如果郁言不存在,或者他的“眼睛”瞎了,李庆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哪怕结局相同,过程是否不会如此残忍直接?

      一个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藤的种子,落在了她心田被痛苦和愤怒灼烧过的焦土上。起初只是细微的、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震颤,但很快,就开始汲取那名为“恨意”的养分,悄悄萌发。

      郁言……如果没有那双“眼睛”……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模糊的意象惊到。她用力摇头,试图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是老师,是引导孩子向善、理解规则的人,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但那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彻底驱散。它潜伏在意识最暗处,静静地等待着。

      与此同时,在基地的另一个角落。

      郁言开完了那个漫长而务实的防御策略会议。会议聚焦于“节点”生物可能带来的新型威胁,以及如何调整巡逻路线、加强外围哨戒、研发针对性武器。他的名字被数次提及,作为“节点”特性的关键目击者和分析来源。他回答了所有技术性问题,提供了冷静客观的观察报告,没有提及李庆,也没有流露任何个人情绪。

      散会后,他独自走在返回居住区的通道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经过一个岔路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向左,是通往他休息舱的最近路径。

      向右,绕一段路,会经过暖巢保育区的外围观察廊道。那里有一面单向玻璃,可以看到保育区内部公共活动区域的一角。

      他很少走那边。那里太亮,太暖,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今天,他的脚步迟疑了。李庆的脸,苏媛的名字,还有开枪瞬间那种空洞的碎裂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莫名的牵引。

      他站了大约十秒钟。最终,他转向了左边,步伐比之前更快,仿佛要逃离什么。

      他选择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冰冷的阴影里。却不知道,在另一片看似温暖的“光”下,一道因他而生的、冰冷的裂隙,正在悄然蔓延,并将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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