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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二十载
原张暮雪抱着电脑,按照手机里的地址找到了教学楼三楼那间空闲的研讨室。
她心里确实存着几分好奇——这个世界的楠朝雨,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拥有她记忆中那个「他」那般清隽的眉眼和疏离的气质?
推开门,期待悄然落空。
坐在窗边的男生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算得上清秀但全然陌生的脸。
他的穿着是时下普通男大学生最常见的款式,卫衣和牛仔裤,洗得有些发旧,但很干净。
全身上下行头加起来,可能不及她原来世界里一双袜子的价格。
原张暮雪迅速在心里做了判断:家庭经济条件中等偏下,与「优渥」二字毫不沾边。
楠朝雨旁边还坐着一个女孩,长发披肩,妆容精致,是那种在校园里会很受欢迎的清纯甜美长相。
听楠朝雨介绍,这就是系里公认的系花苏怡。
两人放在桌上的手自然地交握着,关系不言自明。
原张暮雪心中无波无澜,只是觉得这世界的际遇果然奇妙。
她走过去,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学长,苏学姐,不好意思久等了。」
研讨很快开始,他们小组的课题程序代码卡在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几人尝试了几种思路,屏幕上的调试信息却依旧报错。
时间在专注的讨论和键盘敲击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染上墨蓝。
「先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想。」楠朝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议道,「暮雪,一起去食堂吃个晚饭?」
苏怡也微笑着点头附和。
「谢谢学长学姐,不过不用了。」原张暮雪晃了晃手机界面,是导员从早上发消息发到了现在,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导员找我有点事,我得过去一趟。」
她收拾好东□□自离开教学楼。夜晚的凉风拂面,让她因长时间思考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找到导员办公室,导员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暮雪啊,你……你生父母来学校了,说要见你。」
生父母?原张暮雪的心猛地一沉。
在她原有的认知里,这两个字等同于无休止的安排、不容置疑的控制,以及永远以「为你好」为名的情感绑架。
她几乎是本能地抗拒:「我不想见他们。」
话音未落,办公室虚掩的门被「砰」地一声粗暴推开!一个身材干瘦、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抬手就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逆女!」男人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发麻,「没有我们你怎么可能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在翅膀硬了,连爹妈都不想见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生身父母的?」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原张暮雪瞬间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在她过去二十年优渥却压抑的生活里,父母纵然有万般不是,也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这竟是「父母」的巴掌?
紧接着,一个穿着廉价印花连衣裙、烫着过时小卷发的女人跟了进来,她拽了男人一把,声音尖利:「张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跟孩子动什么手!」
她转头,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极其刻意、布满褶子的笑容,看向原张暮雪:「女儿啊,别跟你爸一般见识,他就是脾气急。我们听说……你写了本小说,还大卖了?赚了不少钱吧?」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原张暮雪身上扫视,试图找出「不少钱」的痕迹,「写的好像……是你自己前二十年的事儿?」
原张暮雪捂着脸,透过因疼痛而泛起生理性泪水的视线,清晰地捕捉到了女人眼底那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贪婪。
她在原来的世界辗转于各大名利场,她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个人表情眼神的真假,她再清楚不过。
她彻底看清了这两人——不是她印象中哪怕控制她也要维持体面的雍容华贵,而是皮肤粗糙暗沉,被生活磨砺出深刻的皱纹,一身打扮廉价又浮夸,透着一种努力想攀附什么的局促感。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尖,为这个世界的「张暮雪」,也就是我。
原本世界的父母对她施行的是精致的精神牢笼,而眼前这对男女,对这个世界的张暮雪,恐怕是身心上的双重摧残,非打即骂大概是家常便饭。
那股酸涩迅速转化为滔天的怒火,不是为了自己挨的这一下,而是为那个可能已经在这对「父母」压迫下消失的、这个世界的张暮雪。
她放下捂着脸的手,挺直了脊背,眼神冷得像冰,嘴角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她不再给他们任何表演的机会,直接开麦,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冰冷的子弹:
「第一,生而不养,断指可报。生而养之,头足可抵。不养不教,百死难赎!你们扪心自问,除了提供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以及后续无穷无尽的索求和打骂,你们还给过她什么?『没有我们就没有你』?这句话是世界上最无耻的道德绑架!她来到这个世界,是你们自私的决定,不是她的请求!」
「第二,」她目光如刀,直刺向那个女人,「惦记我卖小说的钱?你们的脸呢?这本书写的是什么,你们心知肚明!那是她用血和泪,一字一句把你们对她的『恩情』刻录下来的证据!你们怎么有脸来要这个钱?是嫌书里把你们的嘴脸刻画得还不够具体,想来提供续集的素材吗?」
「第三,」她转向那个还想发作的男人,气势完全压倒了对方,「这里是大学,是办公室,不是你们可以撒野的村口!这一巴掌,我会报警备案。现在,请你们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一番连珠炮似的疯狂输出,直接将那对男女震在原地,男人气得脸色发紫,手指着她「你你你」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女人则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愕。
原张暮雪不再看他们,转身对同样目瞪口呆的导员微微颔首:「导员,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事情我已经说清楚,后续如果他们还来骚扰,麻烦您直接联系保卫处。」
说完,她昂着头,无视身后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假惺惺的哭嚎,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晚的凉风再次吹来,脸上的指痕依旧灼热,但心头那股郁气却宣泄了不少。她鬼使神差地拿出这个世界的张暮雪留下的手机,解锁后,点开了那个名为《浮沉二十载》的文档。
她原本只是想粗略看看,了解一下这个「自己」的过去。
但很快,她的目光被牢牢吸附在了屏幕上。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日记式倾诉。
文档里的文字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残忍的客观。
它将这二十年来的压抑、冷漠、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瘠,刻画得入木三分。
每一个场景都细节饱满,每一个人物的言行都逻辑自洽,心理描写更是细腻到令人心惊。
这绝不是仓促而成的情绪发泄,而是一部结构完整、内容深刻、经过精心打磨的文学作品。
张暮雪站在路灯下,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昏暗的台灯下,用纤细的手指,一字一句地凿刻着过往的墓碑,也凿开了通向未来的生路。
她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低声自语,带着一种混合着悲伤、愤怒和决然的复杂情绪:
「看来,这场仗,我必须替你,也替我自己,打下去了……」
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太阳毒辣得像是要把土地都烤出裂痕来。
村口的土路被晒得发白,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吸进鼻腔都带着一股灼人的味道。
小小的张暮雪,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赤着脚站在路中央。
她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刚才那辆绝尘而去的破旧汽车扬起的灰尘,还未完全落下,如同她此刻纷乱又绝望的心绪。
她的左臂上,有一道新鲜的、火辣辣的划伤,正慢慢渗出血珠。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地往下淌,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泥泞的痕迹。
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要她?是因为她吃得太多吗?可她昨天只吃了小半碗红薯饭。
是因为她不乖吗?可她昨天才帮爸爸妈妈洗了他们的衣服。
车轮卷起的尘土渐渐平息,如同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对父母的期待,彻底死寂。
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村口,无所适从。
村里的狗率先叫了起来。几个在村口大槐树下纳凉的村民被惊动,探头望过来。
「哎哟,这两个没良心的,离了婚,娃也不要了!」
「小雪可怜的……」
「造孽啊!」
议论声窸窸窣窣地传来,带着同情和惊讶。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斜襟褂子,身形佝偻的阿婆,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步步慢慢地走到了张暮雪面前。
阿婆的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慈和与了然。
她艰难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暮雪齐平。
她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没有先去擦孩子的眼泪,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她胳膊上伤口周围的尘土。
「疼不?」阿婆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
小暮雪咬着下唇,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阿婆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又看了看她满是泪痕的小脸,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眼前这个被遗弃的小生命许诺:「汽车的声儿……走远咯。囡囡,莫看了,莫等了。」
她用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暮雪枯黄的头发,「小雪是吧?跟阿婆走吧,啊?阿婆家里就一个人,冷清得很,你来跟阿婆做个伴儿,好不好?」
那声音里的温暖,像是一小块炭火,骤然点亮了暮雪冰冷绝望的世界。
她看着阿婆慈祥的眼睛,那里没有嫌弃,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沉静的、可以依靠的温柔。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脏兮兮的手主动抓住了阿婆粗糙的手指。
阿婆弓着腰,一手拄着棍,一手紧紧地牵着这个小小的、刚刚承受了巨大创伤的女孩,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村尾那间低矮的土坯房走去。
夕阳正在西沉,金红色的光芒洒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也洒在这一老一少相互依偎的背影上,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光不刺眼,暖暖的,仿佛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艰难却充满温情的生活,镀上了一层悲悯而坚定的底色。
从那天起,张暮雪就成了陈阿婆家的小孙女。
阿婆一生清贫,丈夫早逝,儿子在外打工多年杳无音信,她靠着几分薄田和给村里人缝缝补补,勉强糊口。
如今多了张嘴,日子更是紧巴。
村里人是质朴的,他们知道小雪的身世,心疼这孩子,也敬重陈阿婆的善心。
于是,东家送来一碗米,西家端来一盆面,今天李婶送来自家种的青菜,明天王叔提来两条从河里捞的小鱼。
孩子们的学费,是村长召集大家,你五块我十块凑出来的。
钱不多,却沉甸甸的,装满了整个村子的善意。
阿婆常说:「小雪,咱们是吃着百家饭活着的,这恩情,你得记一辈子。」
小暮雪用力点头,她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
每天放学,她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挨家挨户去问:「叔叔婶婶,有什么活儿要我帮忙吗?」她人小,力气也小,但手脚麻利。
她会帮喂鸡,会蹲在井边费力地搓洗衣服,会帮着照看更小的孩子,会捡柴火……她尽自己所能,回报着每一份善意。
干完活,她才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家。
往往这时候,阿婆已经佝偻着身子在灶台前忙碌,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那是暮雪心中最温暖的景象。
阿婆心疼她,总想让她多歇歇,每每抢着把饭做好。
吃完饭,收拾碗筷时,是祖孙俩固定的「争夺战」。
「好孩子,你去写作业,阿婆来洗。」阿婆说着,就要伸手拿碗。
暮雪总是敏捷地把碗摞起来,护在怀里:「我来就行,阿婆!我洗得可快了,一点也不耽误工夫。我作业不多,在学校就写得差不多啦!」
她抢着在冰冷的井水里把碗筷洗干净,动作飞快,生怕慢一点阿婆就沾了手。
阿婆站在一旁,看着在灶台边踮着脚尖忙碌的小身影,眼里是既欣慰又心酸的光。
匆匆洗刷完毕,暮雪就会立刻回到里屋,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方桌上,摊开课本和作业本。
家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为了省电,瓦数很低。
暮雪就着那微弱的光线,伏案书写,常常一写就写到深夜。
阿婆会默默地陪在一旁,就着同样的灯光,摸索着做点针线活,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孙女专注的侧脸。
有时,她会起身,悄无声息地倒一碗开水,晾在暮雪手边;有时,夜深了,她会轻声催促:「雪啊,睡吧,明儿再写。」
暮雪总是头也不抬地应着:「快了快了,阿婆,就剩最后一点了。」
她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让阿婆过上好日子,才能不辜负村里那些善良的期望。
知识,是她唯一能紧紧抓住的、通向未来的绳索。
日子就在这清贫却充满希望的节奏中流淌。
暮雪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墙上贴满了奖状,那是阿婆最大的骄傲,每每有邻居来串门,她总要指着那些奖状,絮叨上好一会儿。
然而,命运的考验再次降临,就在高考前一个月,阿婆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严重到无法下床,苍老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浑浊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暮雪心急如焚,想要留在家里照顾阿婆,甚至萌生了放弃高考的念头。
「胡说!」病榻上的阿婆听到她的想法,难得地动了怒,喘着气,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地说,「我……我没事……躺躺就好……你必须去考!去县城……安心复习……不准……不准回来!」
阿婆知道,自己是孙女最大的牵挂和软肋。
她不能拖累孩子的前程,她恳求村长和几位信得过的乡亲,帮忙在县城考点附近,给暮雪租了一个极小、极简陋的房间,又凑了些钱作为生活费。
离开家的那天,暮雪跪在阿婆床前,泪水滴落在阿婆干枯的手背上。
「阿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阿婆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费力地抬手,想擦去她的眼泪:「傻囡囡……阿婆等你……考个状元回来……」
带着巨大的担忧和不舍,暮雪去了县城。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她是在对阿婆的思念和疯狂的学习中度过的。
每一个挑灯夜战的深夜,她都觉得阿婆就在身边陪着她,那盏昏暗的灯,仿佛从未熄灭。
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暮雪几乎是冲出考场,连行李都来不及仔细收拾,就踏上了最早一班回村的班车。
她的心怦怦直跳,充满了即将见到阿婆的喜悦和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无数话想对阿婆说。
车子在村口停下,她飞奔回家,远远地就激动地大喊:「阿婆!阿婆!我考完了!」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阿婆蹒跚迎出来的身影,而是家门口刺目的白色挽联,和屋檐下在风中飘摇的白纸灯笼。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阿婆……」她喃喃着,像是要确认什么,猛地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站满了熟悉的村民,大家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表情沉重而悲伤。
堂屋的正中央,一口冰冷的、深褐色的棺材,静静地停放在两条长凳上,那么突兀,那么刺眼。
「小雪……」村长媳妇红着眼圈走过来,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她,「你阿婆……她昨天下午走的。她一直提着最后一口气,撑着你考完试……她怕影响你……」
另一个婶子抹着泪补充:「昨天还迷迷糊糊念叨你的名字呢……知道你快回来了,才……才闭的眼。」
「明天就出殡了,孩子,你……你送阿婆最后一程吧。」
暮雪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挣脱开搀扶,一步步挪到棺材前。
棺材还没有钉上,她能看到阿婆静静地躺在里面,穿着她平时最干净的那件衣服,脸上布满了安详的皱纹,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不会笑着叫她「囡囡」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材里的阿婆,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和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
她的安静,那种如同深海般的死寂,反而吓坏了周围的乡亲,他们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悲伤过度,失了心神。
良久,暮雪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向所有帮助过她们祖孙的村民,深深地、郑重地磕下了一个头。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叔叔婶婶们,」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和平静,「我没事。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这些年来,对我和阿婆的帮助。」
这一个头,磕谢的是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是百家饭的温饱之情,是绝境之中不曾熄灭的善意之火。
第二天,送葬的队伍很长,几乎全村能走动的人都来了。
人们都说,陈阿婆心善,养了个好孙女,走得也算风光。
暮雪穿着孝服,捧着阿婆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她没有再哭,只是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黄土掩埋了棺木,那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用全部温暖庇护她长大的人,彻底归于大地。
送走所有帮忙的乡亲,暮雪一个人留在了坟前。
她烧着纸钱,火苗跳跃着,吞噬着黄色的草纸,化为灰烬。
山间的风一阵阵吹来,奇异的是,那青白色的烟,并不随风散开,反而像是有了生命,执着地、一缕缕地缠绕在暮雪的身上、脸上,熏得她眼睛刺痛,泪水直流。
她知道,这一定是阿婆。
是阿婆在用这种方式,跟她做最后的告别,最后一次,抚摸她、拥抱她。
她没有躲闪,任凭那带着灼热温度的烟尘包裹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离阿婆更近一点。
「阿婆……我不怕呛……你再抱抱我……」她哽咽着,对着新坟低语。
夜幕降临,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空荡荡的,那把阿婆常坐的、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竹制躺椅,静静地放在那里,上面却再也没有那个等着她回家、絮絮叨叨跟她说话的小老太了。
墙角边,放着一个更小的小板凳,那是她刚来时,阿婆用捡来的木条亲手给她钉的,粗糙,却结实。
如今,小板凳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暮雪走过去,把小板凳拿到院子中央,就放在躺椅的旁边。
她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板凳真的很小了,她几乎是蜷缩在上面。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阿婆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躺椅那边传来:「囡囡,是凳子小了吗?」
「是你长大了呀……」那个声音温柔地延续着,「等阿婆有空,再给你做个大一点的啊……」
幻听消失了。
院子里,只有初夏夜晚的风,吹过空置的躺椅,吹过她孤单的身影。
「啊——」压抑了整整一天的,不,是压抑了从看到棺材那一刻起的所有悲伤、绝望、无助和不舍,如同蓄积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那个小小的板凳,蜷缩在冰冷的院子里,放声嚎啕起来。
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她知道,她生命里那盏最温暖、最亮的灯,熄灭了。
她的天使,完成了守护她的使命,回去了。
阿婆去世后,张暮雪的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天真柔软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多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坚韧。
不久,高考成绩公布,她的分数足以让任何一所顶尖大学向她敞开大门。
她收到了来自那个有海、有雪的双一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她带着录取通知书,又一次来到了阿婆的坟前,坟头的草已经冒出了新绿。
她坐在坟边,像过去无数个傍晚一样,跟阿婆说着悄悄话,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的力量。
「阿婆,我做到了,你看,通知书。」她把鲜红的通知书复印件点燃,看着火苗将它吞噬,「是个双一流大学哦,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有我们俩都喜欢的大海的地方。冬天还会下雪呢,阿婆,你从来没看过雪吧?等我到了那里,冬天的时候,我就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拍照烧给你看。」
「还有啊,阿婆,我高考作文得了满分,还被评了奖,登报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泪光的微笑,「我偷偷告诉你,我写的就是你。写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全世界最好的小老太。写你怎么从尘土里把我捡回来,怎么写你的手那么粗糙,牵着我却那么暖……阿婆,很多人都被我们的故事感动了……」
一阵微风吹过,坟头的青草轻轻摇曳,像是阿婆温柔的回应。
「阿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就是我的天使,对不对?现在你的使命完成了,所以你回去了,回到天上去了,是不是?」她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以前你总嫌我放学回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那你现在也不能嫌我烦啊……」
她在坟前坐了许久,说了许久,直到夕阳再次把天空染红。
靠着那股不服输的、从阿婆和乡亲们那里继承来的韧劲,张暮雪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桎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她靠着助学贷款和打工,走进了梦想中的大学。
然而,当她终于凭借「血肉模糊」的双手,爬上那条无数人拥挤的、通往未来的狭窄道路时,却听到了一些轻飘飘的声音。
「哦,她啊,小镇做题家呗。」
「除了会考试,还会什么?」
「看她那拼命的样儿,不就是想挤进我们的圈子吗?」
「她拼尽全力得到的,不过是我们生来就有的东西罢了。」
「小镇做题家」。
这轻蔑的五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试图否定她过去十多年所有的努力、挣扎和血泪。
没有人想知道,在站到这条起跑线之前,她经历过怎样的抛弃、贫寒和失去。
没有人能体会,在那个昏暗的灯光下,她是如何一次次将那个脆弱、无助、渴望温暖的自己打碎,再用对阿婆的承诺、对未来的渴望、对不公命运的反抗作为粘合剂,一次次重塑成一个更坚硬、更沉默、更强大的张暮雪。
他们只看到了她刷过的无数本题集,却看不到题集后面,那双被烟火熏得流泪却依旧倔强的眼睛;
他们嘲笑她「只会考试」,却不知道每一次考试,对她而言都不只是分数的竞争,而是与命运抢夺生存权和尊严的战争。
她站在大学开阔的广场上,望着远处那些生来就拥有她梦寐以求一切的同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来,这是她和阿婆都喜欢的大海的味道。
她知道,路还很长。
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因为她的肩膀上,承载着一个村庄的善意,和一位老人全部的爱与期望。
这些,足以让她无视所有的轻蔑与偏见,继续走下去,走得稳,走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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