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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好东西,净是些破烂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防空洞,重新呼吸到山林间那带着植物腥气的、相对“干净”的空气时,我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刚刚逃离的不是一个废弃的洞穴,而是一头巨兽粘滑的食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洞内那阴冷潮湿的霉味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我的鼻腔深处,混合着刻在墙上的“灭口”二字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帆布包里,那把冰冷的钥匙和那张写着警告的纸条,像两块沉重的寒冰,贴着我的后背,不断提醒着我刚刚踏入的是何等危险的领域。洞壁上那些模糊却绝望的刻痕,如同幽灵的低语,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凤凰计划”……又一个与赵承德相关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名词。
我直起身,用手背擦去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洞穴水汽的湿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周遭的一切显得更加恍惚和不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侧前方的灌木丛后传来。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猫,猛地转向声音来源,瞳孔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准备随时逃跑或……做出一些我自己都无法预料的反应。是跟踪我的人?是那个冰冷男声派来的?还是这山上其他的……东西?
灌木丛被拨开,一个身影钻了出来。不是我想象中穿着黑衣、面目阴沉的杀手,而是一个……老人。一个瘦骨嶙峋、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旧弓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蓝色工装,脚下是一双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张着嘴的解放鞋。脸上被刀刻般的皱纹占满,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形成的、缺乏营养的黧黑色。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沾着几片草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上扛着的一个巨大的、脏兮兮的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种塑料瓶、废纸板和锈蚀的金属件,压得他本就弯曲的脊梁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一个捡废品的。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和慌乱,下意识地把肩上的编织袋往后藏了藏,尽管那袋子大得根本无处可藏。他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身上那件虽然旧但还算完整的夹克和脸上的惊魂未定上停留了片刻,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的山林间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张的气氛。他把我当成了什么?管理员?还是和他一样,来这荒山野岭“寻宝”的竞争者?看他那警惕的眼神,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在这种地方,遇到任何人,都值得怀疑。尤其是刚刚经历了洞内的一切之后。
他见我没什么动作,也不像要驱赶他的样子,胆子似乎大了一些。他慢慢放下肩上的编织袋,发出“哗啦”一声杂乱的声响。他指了指我身后的防空洞洞口,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沙哑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问:“同……同志,你也是……来这里面找东西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误会了。他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来这废弃防空洞里翻捡有价值废品的人。也是,这破地方,除了捡垃圾的,还有谁会来?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放在地上的那个编织袋上,以及他因为长期劳作和负重而变形、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
他见我没有否认,脸上露出一丝象是找到同类的、略带讨好又有些拘谨的笑容,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风干了的菊花。“这地方……好东西不多喽。以前还能捡到点铜线、铁疙瘩,现在……净是些破烂。”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被生活重压下的疲惫。
然后,他象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与他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称的、近乎孩童般的兴奋光彩。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巨大的编织袋里翻找起来,动作轻柔得象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不过今天运气好!”他一边翻找,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象是在跟我分享,又象是在自言自语,“你看,我捡到了个啥!”
他终于从一堆废纸和塑料瓶底下,掏出了一个东西——一个老旧的、砖头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的塑料外壳已经泛黄,布满了划痕和磕碰的缺口,一侧的调频旋钮不见了,露出里面的金属轴杆,天线也折断了一半。看起来完全是一堆该进垃圾场的电子垃圾。
但他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收音机外壳上的灰尘,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你看,这玩意儿,老物件了!”他献宝似的把收音机递到我面前,“别看样子破,我估摸着,里头的线圈、磁棒啥的,说不定还是好的!我拿回去捣鼓捣鼓,把线接上,换个电池,没准儿还能响!”
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到时候,修好了,拿到旧货市场,怎么着……也能卖个五十块钱吧?”
五十块。他因为可能赚到的五十块钱,笑得像个孩子。而我,看着他脸上那因为微小希望而绽放的光芒,看着他佝偻的身躯和破烂的衣衫,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浸入了冰水里。刚才在洞内感受到的那种宏大叙事般的阴谋和危险,此刻被一种更具体、更磨人、更无处不在的日常绝望所取代。
我笑不出来。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沾满污垢的石头,沉重而苦涩。
他见我没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收音机,依旧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五十块……能给我闺女买好几盒药了。”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象是在解释,又象是在给自己打气。
“你女儿……怎么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冒昧,但我忍不住。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重压,让一个老人需要在这样的荒山里,从一堆真正的垃圾中,寻找价值五十元的“宝贝”去换取几盒药。
听到我问起女儿,老金——我后来才知道他叫金卫国,老金——象是被打开了某个闸门。他脸上的拘谨和警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无尽忧愁和一丝谈及骨肉时本能的温柔。
“病了……唉,得了不好治的病。”他叹了口气,抱着收音机,靠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树坐了下来,仿佛提起这个话题就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
“啥病?”我追问,也顺势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坐下。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他沙哑的、带着苦难沉淀的叙述。
“医生说的名儿忒长,我也记不住……反正就是血里的毛病,造血的机器坏了。”他努力回忆着那些拗口的医学名词,最终放弃了,“反正就是得一直吃药,不能停。一停,人就……就不行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反复折磨后的麻木。
“那药……贵吧?”我几乎能猜到答案。
“贵!咋不贵!”老金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激动,但很快又低沉下去,变成了无奈的絮叨,“一盒就好几百,吃不了几天。一个月光药钱,就得四五千……这还不算检查、住院的钱。”
四五千。对我这个拖欠房租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对他这样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人来说呢?我无法想象。
“我没啥本事,下岗快二十年了。”老金的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眼神空洞,“原来在纺织厂,后来厂子倒了,就没着落了。打零工,扛大包,啥都干过。老了,没力气了,就只能捡点破烂……”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生活的荒诞和残酷。
“前阵子,实在没办法了,听说医院能卖血,我就去了。寻思着,我这把老骨头,血总还能换点钱吧?”
我屏住呼吸,预感到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故事。
“结果你猜咋着?”老金歪着头看我,那表情象是在讲一个别人的、可笑的笑话,“那护士抽了我一管子血,拿去验。回来就跟我说,‘大爷,你这血脂太高了,血不合格,我们不能要。’”
他模仿着护士的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事不关己的腔调。
“我当时就懵了,我问她,那咋办?她说,‘你回去,多吃点素,少吃油腥,过段时间再来试试。’”
老金说到这里,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刺耳,在这空旷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瘆人。
“嘿嘿……多吃素……我他妈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多吃素……我倒是想天天吃素,可素菜它不要钱吗?我捡一天破烂,赚的钱够买几斤素菜?够我闺女吃一顿药吗?”
他笑着,肩膀耸动,眼泪却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他怀里那个破旧的收音机上。
“他们嫌我的血脏……嫌我的血油……可我就是吃这些油腥玩意儿,才有力气出来捡破烂啊……我才有力气,给我闺女挣买药的钱啊……”
他的哭声,从一开始压抑的呜咽,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绝望的嚎啕。那哭声不象是因为悲伤,更象是因为一种走投无路的、被整个世界抛弃和嘲弄后的巨大荒诞感。
我坐在石头上,浑身冰冷。看着他佝偻的身影在树下颤抖,听着他那混合着笑声和哭声的、令人心碎的控诉。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安慰?鼓励?那都是居高临下的、廉价的同情。我甚至无法说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连我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运转的。它用一套看似合理的规则,将老金这样的人逼到墙角,吸干他们的血汗,然后还嫌弃他们的血液不够“纯净”。它让一个父亲,为了五十块钱的希望,在荒山里像寻宝一样翻找垃圾,却连出卖自己血肉的资格都被剥夺。
顾远被庞大的阴谋机器碾碎。老金被日常的、琐碎的、却同样冰冷的生存压力一点点凌迟。
哪一种更悲惨?我分不清。
我只知道,在这座光芒万丈的城市脚下,埋葬着无数个顾远和老金。他们是基石,是燃料,是随时可以被替换、被丢弃的零件。他们的痛苦和绝望,构成了这座城市“繁华”背后,最深沉、最无声的底色。
老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疲惫的喘息。他用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把那个破收音机更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虚幻的浮木。
他抬起头,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说:“对不住啊,同志……我……我失态了……”
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山林依旧寂静,阳光依旧斑驳。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已然不同。我背包里的钥匙和警告,与眼前老金那价值五十元的“宝贝”和无法支付的药费单,像两条来自不同地狱的锁链,在这一刻,同时缠绕上了我的脖颈,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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