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娶我回雪山

作者:杉下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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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雪停后的第三天,山口的塌方路段抢通了。
      消息是达瓦带来的。他骑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到牧场,车还没停稳就喊:“岗日大哥!路通了!”
      那时段肆尘正在帮卓玛晾晒被雪打湿的毯子。听到达瓦的声音,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毯子的一角掉下来,沾了地上的雪泥。
      多吉从帐篷里出来,眉头微蹙:“慢点说。”
      “施工队昨晚连夜干的,”达瓦摘下头盔,脸上红扑扑的,“我刚从那边过来,小车能过了,大车还要等等。”
      段肆尘默默地捡起毯子,拍掉上面的泥。他的手有点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
      多吉点点头:“知道了。进来喝碗茶。”
      达瓦搓着手进了帐篷,卓玛给他倒上热茶。年轻人捧着碗暖手,眼睛在段肆尘和多吉之间转了一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很聪明地没问。
      喝完茶,达瓦说要回去帮叔叔带团,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草原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羊群的咩叫。
      多吉站在帐篷外,望着山口的方向。段肆尘走到他身边,也朝那边看。雪后的天空异常清澈,能清楚看见山口那处裸露的土黄色——塌方抢通后的痕迹。
      “你要走了。”多吉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段肆尘沉默。他确实该走了。行程已经耽误了一周,租车超期要加钱,相机里存满了照片却还没整理...有无数个理由催促他离开。
      但有一个理由,让他想留下。
      “多吉,”他轻声说,“如果我留下...”
      “你的世界不在这里。”多吉打断他,语气温和但坚决,“你的相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都在山的那一边。”
      段肆尘想反驳,想说我可以改,可以适应,可以...但他知道多吉说得对。他不是草原上的人,他的根不在土壤里,在别处。
      “那...”他艰难地问,“我们怎么办?”
      多吉转过头看他。阳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透亮的琥珀色,里面映着段肆尘小小的、不安的影子。
      “你相信轮回吗?”多吉忽然问。
      段肆尘一愣:“什么?”
      “藏族人相信轮回。”多吉说,“这辈子没走完的路,下辈子接着走。没说完的话,下辈子接着说。”
      他顿了顿:“但我不信轮回。我只信这辈子,此刻,现在。”
      段肆尘的心揪紧了。
      “所以,”多吉继续说,“如果你要走了,我们就把这辈子该走的路走完,该说的话说完。”
      “什么意思?”
      多吉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走进帐篷,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
      “收拾东西,”他说,“带你去个地方。三天,来回。然后我送你下山,你继续你的路。”
      段肆尘看着他手里的布袋——那是多吉的出行装备,装的是糌粑、风干肉、打火石,还有一小袋盐。
      “去哪里?”
      “冈仁波齐。”
      段肆尘睁大眼睛。那是藏传佛教的神山,世界的中心,无数信徒一生的梦想。
      “为什么去那里?”
      “不是转山,”多吉解释,“只是去看它。在它面前,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决定做了。”
      他的眼神坚定,不容拒绝:“去吗?”
      段肆尘只犹豫了三秒:“去。”
      他们下午就出发了。多吉骑岗巴,段肆尘骑达瓦家的那匹棕马。卓玛给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干粮,罗布检查了马鞍和装备,拍拍多吉的肩,说了句什么。
      “舅舅说,”多吉翻译,“让我们路上小心,山神会保佑诚心的人。”
      段肆尘抚摸胸口的蓝曜石,石头在衣襟下微微发烫。
      出牧场的路段肆尘已经熟悉,但过了山口后,就是完全陌生的领域。雪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坑。但多吉似乎凭直觉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岗巴也走得毫不犹豫。
      “你怎么认路的?”段肆尘问。
      “看山。”多吉指着远方连绵的雪峰,“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形状,记住它们,就不会迷路。”
      段肆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些雪山在蓝天下静默耸立,千百年如一日,确实像最可靠的坐标。
      第一天他们走得很慢。雪地难行,马需要经常休息。傍晚时分,多吉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坡,那里有之前牧民留下的简易羊圈,可以挡风。
      “今晚住这里。”多吉下马,开始卸装备。
      羊圈很简陋,只是几块石板围成的半圆形矮墙,但确实能挡风。多吉在墙角铺上干草,又用防水布搭了个简易顶棚。
      生火时,他教段肆尘怎么在雪地里找干柴——不是捡表面的,要扒开雪,找那些被压在下面的、还没湿透的枯枝。
      “在高原上,”多吉说,“学会生火就等于学会活下去。”
      火生起来后,世界瞬间变得温暖而明亮。多吉拿出糌粑和风干肉,又用雪水煮了茶。两人围着火堆,就着热茶吃简单的晚餐。
      天完全黑下来后,星空出现了。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看星星,和在牧场又不一样——星星更近,更密,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河横贯天际,亮得几乎能照出人影。
      “真美。”段肆尘仰着头,脖子都酸了。
      “嗯。”多吉在他身边坐下,“每次看星星,我就想,人真是渺小。我们的烦恼、纠结、爱恨...在宇宙面前,什么都不是。”
      段肆尘转头看他。火光在多吉脸上跳动,给他坚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为什么还要纠结呢?”他问,“既然什么都微不足道。”
      “因为我们是人。”多吉捡起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渺小,短暂,但会痛,会爱,会记得。这就是人的尊严。”
      段肆尘沉默。他想起自己拍过的那些照片——苦难的,欢乐的,平凡的,伟大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记录世界,现在才明白,他是在寻找人的尊严。
      “多吉,”他忽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捡到我。”段肆尘认真地说,“谢谢你教我骑马,教我打酥油茶,教我认星星。”
      多吉看着他,眼睛里有火光跳动:“我也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重新看见这片土地。”多吉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变得盲目。你来了,用陌生的眼睛看一切,于是我也看见了新的东西。”
      他顿了顿:“比如,我从来没发现,措那湖早晨的颜色会随着云的变化而改变。从来没注意,岗巴左耳朵尖上有一小撮白毛。从来没意识到,卓玛哼歌时总喜欢重复第三句。”
      段肆尘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他无意中的存在,也能成为别人的馈赠。
      “睡吧,”多吉说,“明天要早起赶路。”
      他们挤在羊圈里,盖着同一张厚毯子。身体贴着身体,体温互相传递。段肆尘能感觉到多吉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混合了烟、雪和汗的味道。
      “多吉。”他在黑暗中轻声叫。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走了,留下来,会怎么样?”
      多吉沉默了很久。久到段肆尘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说:“你会慢慢学会放牧,学会辨别天气,学会用藏语和邻居聊天。春天,我们接羔羊;夏天,我们转牧场;秋天,我们打草料;冬天,我们围着火炉讲故事。”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是,”多吉继续说,“你也会想念城市的光,想念便利的生活,想念你的工作和朋友。你会开始矛盾,会痛苦,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段肆尘的心沉下去。
      “然后有一天,”多吉的声音依然平静,“你会开始怨我。怨我把你留在这里,怨我改变了你的人生。我们的爱会变成负担,变成枷锁。”
      “我不会...”段肆尘想反驳,但被多吉打断了。
      “你会。”多吉说,“因为你是段肆尘。你是一阵风,不该被拴在任何地方。”
      段肆尘的眼泪涌上来。他想说我不是风,我想为你停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内心深处,他知道多吉说得对。
      “睡吧。”多吉翻了个身,背对他,“明天还要赶路。”
      段肆尘看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想伸手抱住他,但最终没有。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
      越往西走,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段肆尘开始有轻微的高反,头疼,恶心。多吉让他放慢速度,不时递水给他。
      “喝一点,小口。”多吉说,“别硬撑。”
      中午时分,他们翻过一个海拔五千二百米的垭口。风大得几乎能把人吹倒,经幡在狂风中剧烈翻飞,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里!”多吉指着下方。
      段肆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然后屏住了呼吸。
      冈仁波齐就在那里。
      不是照片里那种遥远的、渺小的山峰,而是近在眼前的、顶天立地的存在。完美的金字塔形状,白雪覆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太巨大,太庄严,让人本能地想跪拜。
      多吉下了马,面对神山,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段肆尘也跟着下马,学着他的样子。
      没有诵经,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让山的气场笼罩自己。
      过了大概十分钟,多吉睁开眼睛:“走吧,下山。”
      他们没有在神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来到山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些转山的信徒搭的临时帐篷,还有一个小玛尼堆。
      多吉选了远离人群的一处空地,开始搭帐篷。
      “今晚住这里?”段肆尘问。
      “嗯。”多吉点头,“明天一早,看日出。”
      帐篷搭好后,多吉说要去找水。段肆尘留在营地,看着不远处的冈仁波齐。太阳正在西沉,给雪峰染上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他看着那座山,想起多吉说的“我信山,不信佛”。此刻他好像理解了——面对这样的存在,任何宗教的诠释都显得多余。山本身就是神,是真理,是答案。
      多吉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装满雪的水袋。
      “化雪水,”他说,“干净。”
      他们用雪水煮茶,吃简单的晚餐。夜幕降临后,气温骤降,即使坐在火堆旁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多吉,”段肆尘裹紧毯子,“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多吉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因为有些话,要在山面前说,才算数。”
      “什么话?”
      多吉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向夜空,星星出来了,密密麻麻,银河横跨天际,冈仁波齐的轮廓在星光中依然清晰可见。
      “段肆尘,”他忽然开口,连名带姓,“我爱你。”
      段肆尘的心脏猛地一跳。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重击。
      “不是因为你好看,不是因为你特别,”多吉继续说,眼睛依然看着星空,“就是爱。像山爱天空,像草原爱风,不需要理由。”
      他顿了顿:“但爱不是占有。不是把你留在这里,折断你的翅膀。爱是...希望你成为你自己,无论在哪里。”
      段肆尘的眼泪无声滑落。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所以,”多吉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明天看完日出,你就走。回你的世界,拍你的照片,过你的人生。”
      “那你呢?”段肆尘哽咽着问。
      “我回我的牧场,修我的车,过我的生活。”多吉说,“但我会记得你。记得有一个汉人,他迷路时被我捡到,他学骑马时笨手笨脚,他打的酥油茶味道刚刚好。”
      他伸手,隔着毯子握住段肆尘的手:“这就够了。一辈子有这么一段,就够了。”
      段肆尘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多吉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
      “别哭,”他低声说,“在神山面前哭,山神会笑你的。”
      “我不管...”段肆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管...”
      多吉没再说话,只是抱着他,任他哭。火堆噼啪作响,星空沉默注视,冈仁波齐静默耸立。
      不知过了多久,段肆尘哭累了,抬起头。多吉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动作温柔。
      “睡吧,”他说,“明天要早起看日出。”
      他们挤在狭窄的帐篷里,紧紧相拥。没有更多的话,只是抱着,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段肆尘以为自己会失眠,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海拔太高,他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多吉站在雪山下,朝他挥手。他想跑过去,但脚下是厚厚的雪,怎么也跑不快。多吉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惊醒,发现天还没亮。多吉不在身边。
      段肆尘钻出帐篷,看见多吉坐在火堆旁,正在往里面添柴。火光照亮他的侧脸,平静而坚毅。
      “醒了?”多吉没回头,“快日出了。”
      段肆尘在他身边坐下。东方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星星渐渐隐去。冈仁波齐的轮廓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逐渐清晰。
      他们静静等待着。
      第一缕光出现在山尖时,段肆尘屏住了呼吸。金光像融化的黄金,从山顶缓缓流淌下来,一寸一寸,照亮白雪,照亮岩石,照亮整座山的庄严。
      当整座冈仁波齐都被晨光笼罩时,多吉站起身。
      他面对神山,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段肆尘也站起来,学着他的样子。
      没有祈祷,没有许愿,只是站着,让这一刻永恒。
      然后多吉转过身,面对段肆尘。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一条手链——牦牛骨镶陨铁,响铜铃缠狼髀,和多吉之前给他看的那条很像,但更精致。
      “戴上。”多吉说,拿起段肆尘的手腕,把手链戴上去。
      手链很沉,戴上时有清脆的铃声,像风雪声。
      “汉地的龙凤镯太轻,”多吉重复那天的话,“戴上这个。走一步就是风雪声,让你永远记得高原的风。”
      段肆尘看着手腕上的手链,眼泪又要涌上来。
      “多吉...”
      “别说话。”多吉打断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蓝色的,和他脖子上那块一模一样,但形状更圆润。
      “这块给你。”多吉把石头放进他手心,“两块是一起的,从同一块原石上凿下来的。你一块,我一块。”
      段肆尘握紧石头,感受着它的棱角和温度。
      “现在,”多吉后退一步,看着他,“转身,下山,不要回头。”
      “什么?”
      “转身,”多吉重复,声音有些哑,“下山。我会看着你走,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我也走。我们不同路,但都朝着自己的方向。”
      段肆尘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摇着头,想说什么,但多吉的眼神让他说不出口。
      那眼神里有爱,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一种知道什么是对的选择,即使那选择会痛的决绝。
      段肆尘明白了。这是告别。在神山面前,在日出时分,用最庄严的方式告别。
      他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点点头。
      然后他转身,走向马匹。手链在腕上叮当作响,像离别的序曲。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来时的路。身后是晨光中的冈仁波齐,是站在山前的多吉·岗日,是一段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光。
      走到马边时,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多吉还站在那里,面对着他,背对着山。距离很远,他看不清多吉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束目光,沉甸甸的,像整个高原的重量。
      段肆尘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身影,然后调转马头,朝着下山的方向。
      马开始小跑,手链叮铃作响,风声在耳边呼啸。
      他没有再回头。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像雪水渗入土地,像星光刻进记忆,像那句“阿恰拉嘎”,一旦学会,就再也忘不掉。
      下山的路很长,但他会走下去。
      因为他知道,在山的那一边,有一个人,正看着他离开,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方向。
      他们不同路。
      但他们都活着,爱着,记得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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