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夏_久长

　　那个拥抱，仿佛在苏清辞精心构筑的理性世界里，打开了一个缺口。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室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格子。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拥抱时，温清悠单薄背脊的触感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对方发间那极淡的、混合着泪水和酒气的花香。而最清晰的，是温清悠最后抬头时，那双含着未干泪水、却因为一个笑容而骤然亮起的眼睛——星光跌入深潭，碎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璀璨。

　　苏清辞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心脏的位置，依然残留着被那笑容击中时的、清晰的悸动感，不剧烈，却绵长，像投入深水的石子，最初的涟漪过后，是不断扩散的、悠长的回响。

　　这感觉……太陌生了。

　　她习惯于分析、解构、逻辑推演。感情对她而言，也像是一个需要谨慎观察和验证的课题。可今晚发生的一切，完全跳脱了她预设的任何分析框架。

　　她泡蜂蜜水，起初或许只是基于基本的人文关怀，以及对室友状况的一点合理关切。敲门时，也并未预设任何具体场景。

　　当自己求一个拥抱时……苏清辞发现，自己的行动完全越过了“合理关切”的界限。

　　那个拥抱，几乎是出于本能。

　　不是安慰一个普通同事的本能，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想要隔绝外界所有伤害。这超出了她的经验范畴。

　　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温清悠最后的那个笑容。

　　她见过温清悠礼貌疏离的笑，见过她在图书馆撞到自己时歉疚而愣怔的模样，也见过她醉酒后迷糊傻气的笑。但没有一个，像刚才那样——泪水未干，悲伤犹存，却因为某种释放或安慰，绽放出纯粹到惊人的、仿佛能照亮周遭黑暗的光芒。

　　那个笑容，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温清悠自己情绪的锁，也精准地撬开了苏清辞心防上某道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

　　“雪柏……你怎么在这儿发光呀……”

　　醉后的呓语，和清醒后带着星光般笑容的“谢谢”，这两个画面，在苏清辞脑海中反复交错。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静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如遥远的星河。

　　“见色起意”吗？

　　如果仅仅是“见色”，那么图书馆初见时的悸动，或许可以勉强归为此类。可今晚呢？看到对方哭得狼狈，脆弱不堪，甚至需要搀扶才能站稳时，那份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汹涌的想要靠近和保护的心情，也是“见色”吗？

　　那已经不再是视觉层面的吸引了。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复杂的触动，触及了对方灵魂中某个柔软而伤痕累累的部分，并激起了她自身强烈的回应。

　　这甚至已经无法用她之前模糊定义的“识别”来概括了。这不是伯乐识马，不是地质学家辨矿。这更像……在茫茫人海中，你的频率突然捕捉到了另一个极其微弱、却与你共振的波段。你甚至还不清楚那波段承载着什么具体信息，但你的整个世界，都为之轻轻一颤。
　　苏清辞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温清悠，她的新室友，她的同事。一个看似如淡彩水墨般安静柔和的女子，却会在友人关切下崩溃哭泣，会在醉酒后露出孩子气的依赖，会在得到一个拥抱后，绽放出带着泪水的人。但她清楚的知道她她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放任这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继续蔓延。理由很多，温清悠今晚的状态，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她的悲伤有根源，有重量，绝非一朝一夕能化解。此刻的任何靠近，任何超出“室友关怀”范畴的情感，都可能是乘人之危，可能干扰她真正需要的疗愈过程。苏清辞自认不是救世主，也担不起贸然闯入他人封闭世界可能引发的后果。她要的是平等、清晰的感情，而不是建立在对方情绪低谷时的依赖或错觉。

　　最重要的是……苏清辞看着温清悠依然带着泪痕却已展露笑颜的脸，心中那点悸动被更沉重的理智压下。她甚至还不了解真正的温清悠。她看到的，是图书馆惊鸿一瞥的“惊艳”，是醉酒后哭泣的室友，是得到安慰后露出星光笑容的脆弱灵魂。这些碎片或许真实，却绝非全貌。真正的温清悠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过去究竟藏着什么？她的内心世界是荒原还是花园？她对自己，又可能产生何种看法？所有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基于碎片印象和一时悸动产生的“兴趣”或“怜惜”，距离“爱”这个字，太遥远，也太轻率了。苏清辞厌恶轻率，尤其是对待可能关乎两人未来的情感。

　　她不是十几岁可以为一眼心动不顾一切的少女。她是苏清辞，是习惯用逻辑和审慎为自己人生负责的成年女性，是刚刚在这所大学立足的学者。她的世界需要秩序，需要清晰的边界，需要可控的风险。

　　而温清悠，无论是她本身复杂难解的状态，还是两人之间尴尬的身份关系，都代表着一种强烈的“不可控”。
　　她抬起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拥抱时衣料的触感和温度，眼前也还是那双盛着星光的泪眼。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未完成的课程大纲上，让严谨的学术逻辑填满思维的每一寸空间。

　　然而，文档上的字迹偶尔会模糊，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声带着鼻音的“雪柏”，和那句轻如羽毛的“谢谢”。

　　心脏某个角落，那阵被理性强行压下的心动，化作了一丝细微却绵长的、近乎隐痛的余震。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更知道，自己必须用强大的意志，将这份“不一样”严格地约束在理智的堤坝之内。她知道她好像有些心动了，可是爱是奢侈品，也是风险极高的投资。而她和温清悠之间，横亘着太多尚未厘清的障碍与未知。

　　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苏清辞房里的灯光却亮了很久，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而清晰，仿佛在试图为她心中那场无人知晓的、刚刚萌芽又被迫冰封的潮汐，敲打出一种冷静而坚固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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