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谏客

　　易芷一觉睡到了中午，天气冷时最好眠，何况陆怀瑾的屋子炭火更足，睡得她双颊红润，目光惺忪。

　　她艰难地从温暖的被窝中钻了出来，见桌上放了件新的外袍，用金丝绣的图案，是京城时兴的款式，叫做织金绣，那天婚服也用了这种技艺，她不懂，但春月在她旁边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这种款式制作耗时耗力，王公贵族都需要排队采买。

　　易府算是有些小钱，但连嚣张的易芸都没穿过这样的衣服，陆家这得多有钱，日常衣服才能是这种样式的，她抚摸着针线细密的衣角，心里喃喃道。

　　顾不得这许多，和春月说好送了甜汤就回去的，这都第二天早上了，虽然她猜测陆怀瑾会派人传信，但她不回去，春月那丫头放不下心，她利索地穿上外套，就朝外走去。

　　屋外雪化了，地上结了冰，仆妇小厮们都带着工具在除冰，体力活儿累人，他们时不时地偷懒聊天，易芷不是多事的人，权当没看见。

　　她正常走过，这几人却像是吓了一跳，嘴立刻闭上，只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她心中有疑，她是个哑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无论是在易府还是陆家，仆人的态度都是明面上尊卑分明，背地里瞧不起，何况她刚嫁过来，深居简出，态度和蔼，这些人见她却如她要吃人一般惧怕。这实在奇怪。

　　她皱着眉头思索，一路上仆人见到她都带着些躲闪的表情行礼，易芷的心一沉，这是出事了。

　　紧赶慢赶，走得腿都酸痛了，她终于见到了春月。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春月有些红着眼，有些哽咽，“不知是谁把段夫人的事情透露出去了，这会儿全京城都在笑话你呢，说小姐你……”

　　段夫人是易芷的生母，生前不过是易府的一个婢女，后来有了易芷但也没给名分，只称呼为段夫人。

　　春月有些难以启齿，犹犹豫豫地不敢说，易芷示意她接着说，她倒想听听能说些什么。

　　“他们说段夫人都是因为小姐你才丧命的，说你是个丧门星，现在嫁给陆怀瑾，肯定会克夫。”春月小心翼翼地说。

　　易芷先是觉得荒谬，这样的传言，他们也信？但转念一想，心里却漫上寒意，这个时代不就是如此吗，把封建愚昧当作真理，把女性当作替罪羊。这样的传言一出，她易芷去哪里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为了毁了她，当真是煞费苦心。

　　她无意识地把玩着桌上的空杯子，随着思绪渐渐飘原，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疼痛为她带来几分清醒。

　　窗外几个小厮在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见屋内有人又小了下去，不用想也是在说自己，易芷眉头皱得更紧。

　　“小姐，你别怕。这群没长眼的奴才，不教训教训他们都把自己当主子了，实在不行我们再求求陆公子，嗯？”春月还以为她是伤心，急着要帮她找回公道，连声安慰道。

　　易芷安抚性地握住春月的手，她在春月手心写下几个字：知道从哪里传出的吗？

　　“不知道小姐，只知道传谣言的人对易府很熟悉，连段夫人死时的样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现下怕是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了。”春月边说边揩着眼泪。

　　母亲的死对于易芷来说，一直是心中一块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疤，易芷又回想起母亲过世那天，青紫的脸、不甘的眼…只觉得头一阵阵刺痛。

　　这件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是谁，这样了解她，又这样恨她？

　　易府当年为了名声，只说段夫人是暴病而亡，体面厚葬，现下易芸也要嫁了，这样的传言对他们并没有益处。那是谁呢？要这样败坏她的名声。

　　易芷恍惚中想起昨晚陆婉华的那句“你不必再管，出了事都撇我身上来”，她扶额苦笑，这个疯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已经嫁入陆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做不仅坏了她的名声，也是把整个陆家架在火上烤。

　　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此事她不好出面，越是传言漫天，越不要急着解释，不然只能被看作心里有鬼，落实了传言。

　　也不能再找陆怀瑾，不然陆婉华怕是要与她不死不休，她心中默默叹气。她虽不找陆怀瑾，但陆怀瑾大概率不会就这样由着陆婉华。他能压下陆府内的流言，但解决不了京城内的众口铄金。

　　她转着桌上的空茶杯，眼神无意识地飘到那张空空如也的书桌上，彼时那里还有几摞废稿，杂物若干。脑子里忽然涌上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能靠一封匿名的信件让大众相信陆怀瑾的风流韵事，那可不可以再直接些，匿名发表自己的想法影响舆论。

　　不能是百事阁这样的小道消息集中地，得是一个能容纳百家之言、集思广益、针砭时弊的地方，是哪儿呢？

　　她在春月手中写字问到。

　　“…有…确实有一个，叫做万海阁的，很神秘的机构，风险很大，发表的都是些激进言论。”春月被她眼中燃起的火焰吓到了，磕磕巴巴地说。

　　要的就是激进，这个时代不谈女性权益，把妇女踩在脚底下，她当然要发声，当然要通过万海阁让幕后之人以及帮凶知道：要抗衡他们，一支笔就足够。

　　她双眼发光，内心燃起熊熊火焰，太过于激动以至于人都微微颤抖。

　　她又询问，何地可以投稿。

　　春月惊道：“小姐，你要做什么，这是一不小心就掉脖子的事。”

　　易芷没打手势，只是指指自己，又指指那张桌子，春月从母亲去世起就跟着她，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冬冷夏暖的日日坚守，春月都看在眼里。不让她写东西与杀死她无疑，她需要表达，更需要借由表达影响更多人。

　　春月还想劝，易芷却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颗心蓬勃的跳动着，是那么生机勃勃。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春月终于软化了，她红着眼睛妥协道：“小姐，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春月知道劝不下你，只希望你不要平白把命搭进去。”

　　易芷点头，她现在就得去陆怀瑾的书房写投稿，还需要春月帮她找到万海阁的联系方式。

　　事不宜迟，她交代清楚后，二人就开始行动。

　　深夜，只有乌鸦时不时地鸣叫。

　　易芷站在桌前，望着桌上几张白纸满意地点头，开头几个字少有的齐整干净：男女无异，何以名节独缚女命。

　　她小心将纸卷起放入一根小小的木管，再藏入袖中，明日会有万海阁的信鸽把它带走。

　　她由衷地发出微笑，那笑像是初春阳光下融化的冰，让推门而进的陆怀瑾看楞了。

　　“娘子是在想为夫吗？”陆怀瑾眨了眨眼，询问道。他穿着淡绿色长袍，袖口用金线绣的竹子，看起来和易芷的是同种款式，只是半边胸口都是水渍，易芷知道他是刚从陆婉华那里过来。

　　易芷冷着脸摇摇头。

　　“为夫还以为娘子吓坏了，专门躲在书房等我安慰。”他边说边伸手拿起易芷面前的废稿，字写得潦草，完全看不出什么内容。

　　“娘子这字着实…有特点。今天谣言四起，娘子少听少看，不要太放心上，为夫自有办法解决。”他打量着易芷，好像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伤心或是气愤，可惜易芷此时心如止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易芷拿起笔在纸上写字，指着字叫陆怀瑾看。

　　白纸上歪七八扭几个大字：“正本当清原。”

　　“…自然自然”，陆怀瑾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叹口气道，“长姐脾气大，娘子你多担待，受了委屈尽管跟我说，为夫替你做主。”

　　易芷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陆婉华三番两次针对她，手段一次比一次狠，陆婉华很强势，但她看得出陆家真正做主的是陆怀瑾，他此言无异于是对陆婉华的放纵。

　　陆怀瑾见她脸色难看，还以为她在害怕，向前想给她一个安抚性的拥抱：“娘子，你先别怕……”

　　易芷还没来得及拒绝他，扑面而来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那味道既不属于易芷也不属于陆婉华，看着那张俊脸越贴越近，她反手就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二人都愣住了。

　　“……为何打我？”陆怀瑾捂着脸，语气幽怨，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刺痛。

　　易芷侧过头去不看他。

　　“娘子狠心，叫陆某刮目相看。既然如此讨厌陆某，陆某便不打扰了。”陆怀瑾又变回易府初见时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嘴角向上，但是眼底没有笑意，他干脆地拂袖离去。

　　易芷与她擦肩而过，隐约从甜腻的香气中嗅到一丝血腥味，她刚想抓住那双手问个明白。自尊却让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陆怀瑾的气息完全消失，她才跌坐在座位上，心中说不清地空落落，她又说服自己：只是无聊了，少个说话的对象。

　　翌日，风高气爽。

　　易芷目送信鸽越飞越高，盘旋在天空中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她的理想也就此放飞，从大宅内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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