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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夜行
雨声簌簌,夜禁之后的洛阳城似陷在深夜里,只能听到偶尔几声犬吠和巡街的金吾卫身上铁甲的锵磨声。
秦兮换回了一身深色劲衣,蒙了面戴了黑色兜帽,欲夜探洛阳府衙内部,即便她曾拜托臻王,但次月的尸身从这里消失,总该亲眼看过一遍再做打算。
府衙在皇城西侧,城中地下埋着"听地瓮”,一旦夜里有人踩踏则很容易发生响动为金吾卫所察觉。
想要避过夜禁的盘查穿过城区、跨过洛水靠近城墙,秦兮只能靠今夜的雨作为遮挡。
寒气裹着雨滴急促地敲打在地面,“啪嗒啪嗒”,在人脚边溅起密集的水花。
她在坊墙边立了有半刻钟,直到天桥的金吾卫换防离开。
过了天桥,离洛阳府衙便近了。
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更响,子时至。
纵身翻过院墙,落下时听见沉稳有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迅速闪进一处暗影里,水渍顺着衣角坠落,极轻微的声响却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她抿紧鼻息,是不良人在巡视。
脚步声渐渐消失,她轻点脚尖越过庭院,径直落在长廊一角。
秦兮边走边观察,尸所应当在走廊尽头西侧,遂加快了脚步。
然而尸所门上的锁还需仵作才可打开,仵作一般夜宿在紧邻的役舍,她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试一试。
轻巧翻身跃上房顶,压低身体时捏起几颗石子,打在尸所的门前和窗棂,啪嗒几声,果然立刻有人惊起。
“是谁!”
仵作举着烛火和雨伞冲出房门,打开了尸所的门,秦兮跟在他身后,适逢他往里探头时登时一个手刀便将其敲晕过去。
尸所越往里越低矮,几乎半层都在地下,阴冷至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醋炭味道。
尸体在这里仅可停留三日,即便每日都会清理,然而腐烂之气依然刺鼻。
秦兮屏着气,快速略过那些光裸的尸体和地面,却未发现次月的遗迹。
外面忽而有些响动,似乎是发现仵作不在房内,巡视的不良人查过来了。
她立刻灭掉烛火,出了尸所。
“也好,正方便我去后院甲库查看档案和卷宗。”
正欲松口气时却突觉身后有一人湿气浓重,她立时戒备回身,将匕首斜在对方的颈项上时,那人小心出声,声音几乎淹没在雨声里:
“是秦兮娘子吗?”
“你如何识得我?”秦兮眉头微骤,端详着黑暗中的人。
不良人已然发现仵作晕倒,火光在雨中忽引忽现,雨声更大了。有人慌忙大喊:“有人夜盗!有人夜盗!”
那人急切道:“娘子快与我走,我是奉赵少尹的命在此等娘子,您可信我!”
甲库内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秦兮快速翻动次月一案的案卷和仵作的验尸记录。
烛火照着小吏的脸,她片刻之前才认出来这位与当日牵引她和赵凌去看吕幸的小吏是同一人。
“赵少尹缘何知道我会来此?”
小吏举着烛火凑近一些,替秦兮照亮了案卷上的字迹:“少尹不知您何时会来,只是叮嘱我一旦您现身府衙就帮您查您要的东西。”
秦兮点头回应,并抽出一条案卷,上面写了次月身死的记录。
记录上写着吕幸为财为美色害命,完全没有提及那日次月是因陪客死在阁子一事,证人证词只有当时第一个指认吕幸的人,没有曲娘亦没有其他在场之人。
这是捏造的案情。
验状亦是如此,因次月身上的擦伤捏造了吕幸将次月拖至无人的阁子施暴,在挣扎中刺死了人,凶器是一把匕首。
秦兮将案卷捏在手里,敛了眸语速极快:“说吧,赵少尹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卷麻纸:“娘子,这是仵作的手实,与篡改后的验状不同。少尹说,如果您来了,并且还要继续查这案子,便将这份手实交予您,届时可做翻案的证据。”
秦兮心下惊异,未曾想到赵凌还留有仵作的手实,正想打开看看,却被小吏打断了。
“娘子不必细看,外面的不良人马上就会查到此处,雨夜势急,娘子当快些离开。”
“嗯。”秦兮将黄麻纸收入怀中,看了他一眼。“赵少尹如此冒险助我,是为了什么?”
她绕过案架,快速往门外走去,那人吹灭了烛火紧随其后,正好要开口,秦兮开门探视一眼,转念截住了他的话。
“不必说了,多谢,后会有期。”
她裹紧兜帽,翻身上房,压低身子听四面的动静,那队不良人过来了。
于是在雨水再次打湿她的眼睫之前,跳下离开。
秦兮一路飞速向南边掠去,更夫敲响了第二次梆子,冬月十五丑时至。
她方才已想通了前因后果,赵凌帮她不过是臻王的意思。
照目下所知,阁子里的人除了郑政必定有比他权力大得多的人,而这些人必定与臻王和李家对立。且洛阳府尹吴与善也参与其中,而赵凌此时揭发这一切,既能坐稳少尹的位置,也能为臻王助力。
秦兮背后湿透了,停在一个狭小的巷道间微微喘了口气。
行到此处,臻王的目的不言而喻。
依朝中景况,皇嗣一派想要再拿回皇位,与之相对的除了圣人以及身边的宠信薛有玉,还有武家、酷吏。
这几方都不是善茬,分别掌管了军权、朝政和刑狱,皇嗣一派稍有风吹草动便面临被诬谋反的风险,臻王只能韬光养晦。
后背冰凉且麻木,雨势略微小了一些,可冬夜难消,秦兮抬手擦了擦眼睫的水渍,没管许多,打算再去鬼市一次。
师兄的消息能买,曲娘的消息应当更容易。
*
臻王府的书房内,沸水蒸腾,李绎夹起炙好的茶饼置于茶斧中碾碎,然后加水调和成糊状,再加入少许盐,最后倒入沸水中煮制,这一道繁琐的煎茶便完成了。
赵凌接过李绎递过来的茶碗,没有丝毫客气,饮了一口笑道:“无怪乎你整日整日地留在府中,手艺见长!”
李绎也笑了笑,给自己倒了碗茶,吹了吹才道:“是啊,一个无权的挂名亲王,也只得整日在这府中侍弄侍弄花草茶酒,逗逗猞猁了。”
赵凌接住他的目光,两人对视后皆摇了摇头。皇嗣一派连同其他李家宗室的境况不必再谈,眼下所做一切也不过是障人耳目罢了。
他们对此早已心照不宣。
赵凌放下茶碗,转头看向一扇支起的窗棂,雨声渐小。他曲起手指敲击桌面,仿佛在应和这雨声:“为何选她?”
“她初来乍到还不知这洛阳凶险,那份手实本该由我送到圣人手中。郑政身为户部侍郎兼亲封转运使,同史俊兴、薛有玉数年来一同私自克扣江南贡物,加征岁粮及脚直,这些朝廷蛀虫我必焚之!”
他站起来绕过矮凳,走到李绎身边时,羽扇早扔在了桌上。
这些年来,他装作一副闲散文人做派,只因他是已退的赵太傅之孙,可谁曾记得他曾与庆王李绰、臻王李绎一同学武射箭,为的是击退屡犯边境的匈奴和蛮夷。
如今被困于朝堂,他在人前作事不关己的模样,即便他尽力做了少尹,也得打着将来毫无建树的官腔。
“若不是我们早有安排,仵作的证词必然不会在我们手中。澶宁,我们等了太久,如今却靠秦兮做这枚石子投入这深浑漆黑的水,真的可行吗?”
“她不是石子,”李绎搅了搅还在煎煮的茶汤,随后停下动作,看向赵凌,“我看她却是一尾游鱼,一尾能搅弄浑水的鱼。”
赵凌眉头轻蹙,回身坐下时依然是不赞同:“这其中太复杂,你怎知她愿意趟这浑水?”
“她想查到曲娘的去处并非难事,那便只看那时她会如何做吧。”李绎面无波澜,“兄长,她与朝中之人没有牵扯,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合适。”
赵凌一噎,随手摆道:“这倒是。罢了,无论如何,你知道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绎嘴角勾起笑意,又为他添了一碗茶,话锋一转道:“想必今日那名告密者已经见了圣人,兄长可得到什么消息?”
提及此事,赵凌正了颜色:“圣人曾有诏令: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1」。因此没人知道他此次来告的什么密,但他瞒不住的是籍贯,此人来自岭南。''
茶汤颜色渐深,再煮就过了。
李绎将一碗冷茶泼进了炉火,火势渐熄,室内倏然冷凝下来,只剩几盏烛火亮着光,映出人的侧影。
“岭南啊……那便再明晰不过了。”
“是。”赵凌面有肃容,“自淮王案后,一些旁系的宗室子尽皆发配岭南,我还记得沁玉走时哭得满脸通红,她才不过十二岁,从小便跟在我们身后叫兄长,而作为兄长,当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赵凌握紧拳头,一拳砸在矮几上:“圣人登基不过两月时,殿下仍处东宫,那武世殷便私下募集朝臣和百姓,为其请愿国祚延绵!那时没能如愿,再加上此时史俊兴与周放权柄正盛,手握御史台掌刑狱,为的就是清洗旧臣、争夺储位,这一路必是这三人合力避开我们的耳目护送这名告密者,所以于景能做的不多。若是此时岭南再加一状罪名,必然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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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唐纪二十一》,则天后长寿元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