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白）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
　　（唱）【绵搭絮】
　　愿此生终老温柔，
　　白云不羡仙乡。
　　地久天长，海阔山遥，
　　此情永固，金石同坚。
　　惟愿取恩情美满，
　　地久天长。
　　——选自《长生殿·定情》唐明皇唱段
　　芒种前后，是渔村最忙乱的时节。暴晒海带，修补渔网，准备迎接夏季可能到来的台风。空气里弥漫着加倍的海腥与汗味，人人脚步匆忙，面色被烈日和海风熬得黑红。
　　许清晏的日子却似乎有了一丝不同。那盘磁带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又像一个公开的秘密，悬在他和石海生之间。石海生将它藏得极好，许清晏从未问过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它一定在。有时劳作间隙，两人目光偶然相撞，许清晏会看到石海生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柔光，快得像错觉，却足以让他心头一颤，慌忙低头，耳根发热。
　　他们的默契在沉默中疯长。石海生会在许清晏被分配最重最脏的活计时，“恰好”路过，默不作声地接过他手中沉重的木桶或铁耙；会在食堂打饭时，看似无意地将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块稍肥的鱼肉拨到许清晏碗边；会在深夜，确认无人后，将一小包用荷叶裹着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白糖，从许清晏破棚的门缝塞进去——那是给许清晏润嗓子用的。
　　许清晏的回报，是更精心地为岩洞的“演出”准备。他用捡来的相对完整的贝壳，在沙地上摆出简单的“舞台”边界；用柔软的海草，试着编织粗糙的“水袖”给小雨玩；甚至，在一个石海生出海归来的疲惫午后，他在岩洞里，为他一个人，低声而完整地唱了一出《贵妃醉酒》。当他微醺般吟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眼神迷离地做着“卧鱼”嗅花的虚拟身段时，石海生靠在洞壁上，看得痴了。那一刻，什么渔村，什么劳作，什么偏见，都被那眼波与唱腔隔绝在外。洞内只有他和他的“贵妃”，一个在唱，一个在看，便是一个完整的、不容打扰的世界。
　　情感的谷穗在绝望的土壤里灌浆，沉甸甸地垂下头，只等一场风雨，或是一把镰刀。
　　镰刀没有来，风雨先到了。
　　气象站的预报模糊其词，但老渔民看着天边迅速堆积起来的、泛着污黄底色的云层，和海上反常的、长而平滑的涌浪，都皱紧了眉头。“怕是要来大的。”
　　果然，傍晚时分，天陡然黑了下来，不是渐暗，而是像一口巨大的黑锅猛地扣下。紧接着，狂风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卷起沙石，打得人脸颊生疼。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很快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嘶吼和雨的喧嚣。
　　许清晏的破棚首当其冲。棚顶单薄的茅草在狂风中被成片掀起，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入，瞬间就将地面变成泥潭。那扇破木板门在风中疯狂摇撼，发出即将碎裂的呻吟。他缩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用身体死死护住那只枣红戏箱，冰冷的雨水不断打在他的背上，单薄的衣衫很快湿透，寒意针一样刺入骨髓。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不仅因为冷，更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这狂暴自然的恐惧，对这孤立无援处境的恐惧，对仿佛随时会被这黑暗和风雨吞噬的恐惧。
　　就在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断裂声时，一个高大的黑影猛地撞开风雨，冲了进来。
　　是石海生。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角，雨水顺着刚硬的脸部线条不断流淌。他手里攥着一块厚重的、浸透雨水的油布，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面色惨白如纸的许清晏。
　　没有一句废话，石海生几步跨过去，抖开油布，先将许清晏和他怀里的戏箱严严实实裹住，然后一把将他连人带箱抱了起来。他的手臂坚实如铁箍，胸膛隔着湿冷的衣物传来惊人的热度。
　　“棚子要塌！” 石海生在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中吼道，“去岩洞！”
　　许清晏被他抱在怀里，冰冷的身体贴着他滚烫的胸膛，那剧烈的颤抖竟奇异地缓和了一些。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石海生湿透的衣襟，指尖冰凉。
　　石海生抱着他，顶着几乎能将人掀翻的狂风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礁石滩。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泥泞湿滑，但他走得极稳，手臂没有丝毫松动。仿佛怀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必须用生命护住的、易碎的珍宝。
　　岩洞入口处的海水已经涨了不少，汹涌地拍打着礁石。石海生小心翼翼地将许清晏放下，让他扶着洞壁，自己先涉水进去探了探，确认洞内安全无虞，才返身回来，重新将许清晏抱进去。
　　洞内果然干燥如初。风声雨声被厚厚的岩壁隔绝，显得遥远而沉闷，只有潮水在洞口附近咆哮。石海生将许清晏放在铺着厚厚干海草的石台上，迅速摸出藏在岩缝里的火柴和半截蜡烛，抖着手点亮。
　　昏黄跳动的烛光，勉强照亮了这一方小小天地。许清晏裹着油布，还在微微发抖，嘴唇青紫，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戏箱被放在干燥处，安然无恙。
　　石海生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洞口附近，将他之前存放在这里的一些干燥柴草和一件旧褂子拿了过来。他背对着许清晏，脱下自己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汗褟，露出宽阔的、肌肉线条分明的脊背，上面还有不知何时留下的旧伤疤。他飞快地用旧褂子擦干上身，然后拿起那件相对干爽的外衣，走到许清晏面前。
　　“把湿衣服换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目光却落在旁边的洞壁上。
　　许清晏瑟缩了一下，手指冻得僵硬，解不开纽扣。石海生看着他笨拙颤抖的样子，眉头紧锁，忽然伸出手，开始帮他解。他的手指粗大，布满了厚茧和细小的伤口，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甚至有些笨拙的珍惜，仿佛在对待一件名贵的薄胎瓷器。
　　湿冷的衣物被剥离，许清晏苍白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和昏黄的烛光下，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石海生的手顿住了，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的躯体，与他熟悉的、属于渔民的粗糙健壮完全不同，白皙，修长，线条流畅优美，却又因寒冷和瘦削而显得无比脆弱，锁骨深深凹陷，肩胛骨像即将振翅飞走的蝶翼。
　　许清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抖得厉害。羞耻，寒冷，还有一种更深的、连自己都害怕的渴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石海生猛地回过神来，迅速用那件干爽的、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汗味的旧外衣，将许清晏紧紧裹住。然后，他做了一件更出乎意料的事——他张开双臂，将这个裹在过大衣服里、依旧瑟瑟发抖的人，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自己赤裸而滚烫的胸膛。
　　许清晏浑身一僵，随即，一股灭顶般的暖意，从紧贴的皮肤处，轰然炸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暖意太强烈，太真实，带着石海生身上独特的、海风与汗水糅合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他骨髓里的寒意，也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
　　他听见石海生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自己失了序的心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感觉到石海生手臂的力度，那是一种近乎凶狠的、想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拥抱。
　　许清晏忽然就哭了。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石海生肩头紧绷的皮肤。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伪装，在这绝对的安全与温暖里，土崩瓦解。
　　石海生感觉到了肩头的湿热，身体猛地一震。他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下巴抵在他湿冷的发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呜咽。他收紧了手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怀中人的存在，才能抵挡外面那个疯狂冰冷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小了些。许清晏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石海生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捧起他的脸。烛光下，许清晏的脸苍白，泪痕交错，那双总是含着轻愁或戏韵的丹凤眼，此刻红肿着，却亮得惊人，里面映着小小的烛火，也映着他石海生清晰的倒影。
　　石海生粗糙的拇指，极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海，里面翻涌着许清晏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疼痛的情感。
　　“别怕。”石海生开口，声音粗嘎得厉害，“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最郑重的誓言。许清晏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对他鄙夷漠视、如今却用全部体温和力量拥抱他的男人，心中那片荒芜之地，忽然就疯长出了漫山遍野的、不顾一切的柔软藤蔓。他踮起脚，闭上眼，将自己冰凉的、带着泪痕的嘴唇，颤抖着，印在了石海生紧抿的、干燥的唇上。
　　石海生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片刻的僵滞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反客主，一手紧紧扣住许清晏的后脑，一手环住他细瘦的腰肢，狠狠地、近乎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那不是温柔的试探，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的狂暴宣泄，是确认，是占有，是绝望土壤里开出的、带血的花。
　　不知何时，风雨渐渐歇了。只剩下潮水规律地冲刷着洞口。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泪，悄然熄灭。洞内陷入一片温暖的、纯粹的黑暗。
　　石海生依旧紧紧拥着许清晏，两人身上盖着那件旧外衣。许清晏疲累至极，却毫无睡意，脸颊贴着石海生汗湿的、依|日滚烫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黑暗中，石海生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许清晏。”
　　“嗯？”
　　“跟我过。”不是询问，是陈述，是决定。
　　许清晏的眼泪又一次无声滑落，这次是滚烫的。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石海生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那粗糙的茧子硌着他柔嫩的指缝，却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心。
　　“好。”他答，声音哽咽，却坚定。
　　洞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过去。芒种时节，他们在彼此身上，播种并收割了此生唯一、也是最后的爱情。哪怕这爱情不容于世，扎根于绝望，盛开于风暴，他们也义无反顾。
　　“愿此生终老温柔....”许清晏在石海生怀中，无声地默念。仙乡何须羡，此乡已是温柔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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