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倒数日历
第六章倒数日历
一、十一月的灰调子
雪化之后,北京进入了真正的冬天。
天空总是一片灰白,像用旧了的铅笔画纸。梧桐巷的梧桐树彻底秃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有种倔强的美感。每天清晨,石板路上结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苏念开始穿两层毛衣,围巾裹到鼻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江梧的离开进入倒计时。
确切日期定在12月28日,冬至后第五天。机票已经订好,是北京飞多伦多的直航。行李开始打包,先是画具——江梧父亲留下的全套油画工具,江梧自己攒钱买的水彩盒,几十本写生簿。然后是衣服、书籍、零零碎碎的日用品。
江梧奶奶每天都在收拾,把东西分门别类装进纸箱,用粗马克笔写上标签。她动作很慢,每一件物品都要摩挲很久,像是在和过去的岁月告别。
苏念每次去隔壁,都看见堆得越来越高的纸箱。江梧的房间日渐空旷,墙上的画一幅幅取下,卷好,装筒。只有那幅雪中梧桐还挂着——江梧说,要留到最后一天。
“这些画怎么办?”苏念问,指着一堆装好的画筒。
“大部分带走。”江梧坐在地板上,检查一个画筒的封口,“陈老师说,在那边要继续画,不能停。”
“小部分呢?”
“送给重要的人。”江梧抬头看她,“你有想要的吗?”
苏念心跳漏了一拍。“你...要送我画?”
“嗯。除了那幅雪中梧桐,你可以再挑一幅。”江梧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苏念环顾四周。靠墙立着十几幅装裱好的画,都是江梧这几年的作品。有景山系列,有胡同速写,有静物写生。她的目光落在一幅小尺寸的画上——画的是九号院的梧桐树,但不是全景,而是一根枝桠的特写。枝桠上停着一只麻雀,羽毛蓬松,小眼睛机警地望向画外。背景虚化成温暖的黄绿色调,像是夏末的午后。
“这幅。”她说。
江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这幅...是我父亲病后我画的第一幅完整的画。”
“那我还是换一幅...”
“不,就这幅。”江梧站起身,小心地取下画,“我父亲看了这幅画说:‘小梧,你开始看见生命了。’以前我总画大场景,画宏大的东西。但那天,我坐在院里,看着这根树枝看了三个小时,看到了叶片的纹理,看到了光的走向,看到了这只偶然停驻的麻雀。”
他把画递给苏念。画框是简单的原木色,没有过多装饰。“它应该属于懂得看细节的人。”
苏念接过画,指尖拂过画框边缘。“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江梧重新坐下,继续整理画具,“如果不是你,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这话说得轻,但苏念听出了其中的重量。她捧着画,不知道该说什么。
窗外传来吴奶奶的声音:“念念,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苏念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她看着江梧——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手指在画筒上无意识地摩挲。这个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这个少年,陌生的是即将到来的分离。
“江梧。”她轻声说。
“嗯?”
“剩下的时间...我们多画点画吧。”
江梧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好。”
二、每周三的约定
他们定下了一个约定:每周三放学后,去一个地方写生。
第一个周三,他们去了鼓楼。冬天的鼓楼灰扑扑的,飞檐上还有未化的残雪。他们爬上二楼,在窗边支起画架。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钟楼,以及远处景山的轮廓。
“我父亲说,鼓楼和钟楼是北京城的耳朵。”江梧一边调色一边说,“它们听了六百年的晨钟暮鼓,听了王朝更替,听了寻常百姓的悲欢。”
苏念选择了素描。她用炭笔勾勒鼓楼的轮廓,特别注意那些因年代久远而磨损的细节——砖缝里长出的枯草,栏杆上剥落的红漆,瓦当上模糊的兽纹。
画到一半时,江梧突然说:“多伦多也有老建筑,但不超过两百年。我查过资料,整个加拿大最老的建筑也就三百多年。”
“那你会想念北京吗?”
“会。”江梧的画笔停在半空,“尤其是这些有年头的砖瓦。它们让我觉得,我是某个漫长故事里的一页。”
苏念看着他。夕阳从西窗射入,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这个少年总是说些超越年龄的话,让人忘记他只有十七岁。
“你会把多伦多画下来吗?”
“会。然后寄给你看。”江梧说,“你要把北京画下来,寄给我。这样我们就能交换彼此眼中的世界。”
这个约定让苏念心里一暖。“好。”
第二个周三,他们去了后海。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成了天然的溜冰场。孩子们在冰上嬉戏,冰刀划出白色的弧线。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自行车沿湖叫卖,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
他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画画。苏念画溜冰的人,捕捉那些动态的瞬间。江梧画冰面——不是平坦的白色,而是有裂纹、有气泡、有倒影的复杂质感。
“冰是有生命的。”江梧说,“你看这些裂纹,像树的年轮,记录着温度的变化。这些气泡,是湖水结冰时困住的空气,像时间胶囊。”
苏念凑近看他的画。确实,那些裂纹被他画得极具美感,不是破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创造。
“你父亲教你的?”
“不,我自己发现的。”江梧难得露出一点得意,“有一年冬天,我在北海的冰面上趴了一下午,就为了看冰层下面的世界。后来陈老师说,这种观察方式叫‘微观宏观看’,从最小处看见最大。”
苏念想起他画梧桐树枝桠上的麻雀。原来这不是偶然,而是他看世界的方式——在细微处见宏大,在瞬间里见永恒。
第三个周三,他们去了天坛。冬天的天坛肃穆庄严,古柏苍翠,祈年殿的蓝色琉璃瓦在灰白天空下格外醒目。游客很少,整个园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们在回音壁前停下。江梧让苏念站在一端,自己走到另一端,对着墙壁轻声说话。声音沿着圆弧形的墙壁传来,清晰得如同耳语。
“听见了吗?”他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
“听见了。”苏念也对着墙壁说,“江梧,你要记得北京。”
那边沉默了片刻。“我会记得。记得每一条胡同,每一棵树,每一个画过画的地方。”
他们又走到圜丘坛。站在坛中心说话,声音会被放大,有种奇异的共鸣。苏念试了试,轻轻说:“你好,未来。”
声音在空旷的坛上扩散,像投入湖心的石子。
江梧看着她,笑了。“你在跟谁说话?”
“跟几年后的自己。”苏念说,“跟那个已经经历过离别的自己。”
江梧的笑容淡去。“那个你...会怪我吗?”
“不会。”苏念摇头,“那个我会理解,每个人都有必须走的路。”
他们在天坛待到日暮。夕阳给祈年殿镀上金色,古柏的影子拉得很长。离开时,苏念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来过无数次却第一次懂得欣赏的地方,因为有了告别的意味,而显得格外珍贵。
三、十二月的礼物
十二月中旬,北京下了第二场雪。
这一次雪不大,落地即化,只在屋顶和树枝上积了薄薄一层。梧桐巷的孩子们很兴奋,堆了几个巴掌大的雪人,插上树枝当手臂。
江梧的签证下来了。护照上贴了加拿大签证页,照片里的他表情严肃,像个大人。机票也确认了,12月28日下午三点,国航CA997。
倒计时变成实实在在的数字:还有十天。
苏念开始准备礼物。她想送江梧一样东西,一样能让他记住北京、记住这个冬天、记住她的东西。想来想去,她决定画一本画册。
每天晚上,等母亲睡下后,她就在灯下作画。不是大幅作品,而是小尺寸的水彩,每幅画配一段文字。她画了九号院的四季——春天的嫩芽,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黄叶,冬天的枯枝。画了胡同的日常——清晨倒马桶的老人,午后下棋的大爷,傍晚飘出的炊烟。画了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景山、香山、后海、天坛。
每幅画下面,她用清秀的小楷写一段话:
“这是你扫落叶的院子,吴奶奶说你的扫法是你父亲教的。”
“这是鼓楼的黄昏,你说它是北京的耳朵。”
“这是后海的冰面,你说冰是有生命的。”
“这是天坛的回音壁,我们在这里隔着墙壁说话。”
画到第十五幅时,她停下了笔。这幅画的是江梧——不是写实肖像,而是他画画时的背影。他坐在画架前,肩膀微微前倾,手中的画笔在画布上游走。窗外是雪,窗内是他,画面安静而专注。
在这幅画下面,她写了最长的一段话:
“江梧,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多伦多的冬天会不会冷,不知道你会不会习惯那边的食物,不知道你会不会交到新朋友。但我知道,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会继续画画。因为画画是你的语言,是你和世界对话的方式,是你父亲留给你最宝贵的遗产。这本画册,是我眼中的北京,是你教我看见的北京。带着它,就像带着一小片故乡。愿你在远方,一切安好。——苏念,2005年12月18日”
写完后,她眼睛有些湿润。她找来厚卡纸做封面,用麻绳装订,做成一册朴素的手工画册。封面她画了一片梧桐叶,叶脉清晰,边缘已经开始枯黄。
平安夜前一天,她把画册送给江梧。
他们约在陈老师的画室——那里周末没人,安静。江梧打开画册,一页页翻看,看得很慢,每一幅都停留很久。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看着那段文字,他久久没有说话。
“苏念。”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这太...珍贵了。”
“比不上你送我的画。”苏念说,“但这是我全部的心意。”
江梧合上画册,抱在怀里。“我会一直带着。到了那边,摆在画室里,这样每次画画时,都能想起北京的冬天,想起...”他顿了顿,“想起你。”
画室里很安静,暖气片咝咝作响。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又要下雪。
“我也有东西送你。”江梧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
苏念打开,里面是一套画笔——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而是手工制作的。笔杆是深浅不一的木色,有细腻的纹理。笔毛柔软而有弹性,一看就是上好的材料。
“这是...”
“我父亲留下的。”江梧说,“他年轻时跟老师傅学的制笔,这些是他亲手做的。狼毫笔用黄鼠狼尾毛,羊毫笔用山羊腋下毛,紫毫笔用野兔脊毛。每支笔都有讲究。”
苏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笔杆上刻着小小的“江”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他做了很多,大部分送人了,剩下这几支一直留着。”江梧看着她,“他说,好笔要送给懂得用的人。你...你懂得。”
苏念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悲伤,而是被这份信任深深打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你能。”江梧打断她,“我父亲如果还在,也会想送给你。因为他会看出,你心里有画,眼里有光。”
苏念抚摸着笔杆上的刻字,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画家——他一定和江梧一样,沉默,专注,对美有近乎偏执的追求。而现在,他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笔,传递到了她手中。
“我会好好用它们。”她承诺。
“嗯。”江梧点头,“等你画出满意的作品,寄给我看。”
“一定。”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很浓,混合着木料和纸张的气息。这是他们熟悉的味道,是创作的味道,是青春的味道。
“陈老师说,等我安顿下来,可以继续跟他学画。”江梧突然说,“通过网络,视频教学。虽然有时差,但总能找到时间。”
“那太好了。”
“所以...”江梧看着她,“我们不会真的断掉联系。只是...距离远了。”
这句话像是安慰,也像是说服自己。苏念点头,用力点头。“嗯,不会断。”
但他们都清楚,十二小时的时差,一万公里的距离,陌生的环境,全新的生活——这些都会成为无形的墙。邮件会变少,电话会变贵,共同话题会随着经历不同而减少。这是成长的代价,是选择的必然。
窗外飘起了雪花。很小,很细,在灰色的天空里几乎看不见。
“下雪了。”苏念说。
“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江梧望向窗外,“等我走的时候,应该化了。”
“多伦多应该也在下雪。”
“嗯,查了天气,零下十五度,暴雪预警。”江梧笑了笑,“直接从北京的冬天跳进多伦多的冬天,无缝衔接。”
他的笑容很淡,有些勉强。苏念知道,他在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不安。一个十七岁少年,要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离开熟悉的语言和文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即使表面再平静,底下也是惊涛骇浪。
“你会害怕吗?”她轻声问。
江梧沉默了很久。“会。但不敢说。奶奶已经够担心了,妈妈在那边压力也大。我只能...假装很勇敢。”
这话让苏念心疼。她想起他提起父亲时的平静,想起他面对离别时的镇定。原来那不是坚强,只是不得不坚强的伪装。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假装。”她说。
江梧看着她,眼睛里有复杂的神色。感动,感激,还有一丝苏念看不懂的情绪。
“苏念。”他叫她的名字,很轻,“谢谢你。谢谢你这个冬天。”
“也谢谢你。”苏念说,“谢谢你教我画画,谢谢你带我看世界,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苏念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江梧却笑了,摇摇头。“算了,当我没问。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该回去了。奶奶说今晚包饺子,冬至的饺子,你也来吃吧。”
“好。”
离开画室时,雪下大了些。雪花落在他们肩头,瞬间融化。走到梧桐巷口,江梧突然停下。
“苏念,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继续画画。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要继续画。”他的眼神很认真,“因为你有天赋,更重要的是,你有心。有心的人,才能画出打动人心的画。”
苏念点头,郑重地。“我答应你。”
“我也会继续画。”江梧说,“这样,即使我们离得很远,也还在做同一件事。就像...还在同一个画室里。”
这个比喻让苏念心里一暖。“嗯。”
他们走进九号院。吴奶奶正在厨房忙活,饺子馅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江梧奶奶也在,两个老太太一边包饺子一边聊天,说的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回来啦?正好,来帮忙包饺子。”吴奶奶招呼。
四个人围坐在厨房的小桌旁。江梧擀皮,苏念和两个奶奶包。饺子馅是白菜猪肉,加了点虾皮提鲜。灯光昏黄,蒸汽氤氲,气氛温暖得像真正的家。
“小梧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我包的饺子了。”江梧奶奶说着,眼圈有点红。
“妈,别说这个。”江梧擀皮的手顿了顿。
“好好好,不说。”奶奶擦擦眼睛,“到了那边,也要好好吃饭。你妈说了,公寓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嗯,我学。”
“念念也要常来。”吴奶奶对苏念说,“小梧走了,你就把我当亲奶奶。”
“我会的。”苏念包好一个饺子,放在盖帘上,胖嘟嘟的,像元宝。
饺子下锅,水沸腾三次,捞出来热气腾腾。蘸着醋和蒜泥,就着腊八蒜,四个人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餐。没有太多话,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舍。
饭后,苏念帮吴奶奶洗碗。江梧在院子里扫雪——刚下的雪薄,很快就扫完了。他站在梧桐树下,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枝桠。
苏念走过去。“看什么呢?”
“看树。”江梧说,“想记住它现在的样子。等春天来了,它会发芽;夏天来了,它会茂盛;秋天来了,它会落叶。但我看不到了。”
“我会帮你看着。”苏念说,“每个季节,我都画下来,寄给你。”
江梧转头看她,眼睛在夜色中很亮。“谢谢你。”
“不要说谢谢了。”苏念笑了,“说得太多了。”
“好,不说了。”江梧也笑了,“那...再见?”
“明天学校见。”
“嗯,明天见。”
苏念回到西厢房,站在窗前。江梧还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才转身回屋。他的背影在雪光中显得单薄,却又坚定。
那一夜,苏念梦见自己在一艘船上,船在海上航行,四周是茫茫的蓝。江梧在另一艘船上,两船并行,却无法靠近。他们隔着海水画画,画板漂浮在水面上,颜料在水里晕开,染出一片绚烂。
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拉开窗帘,看见院子里有人——是江梧,他又在画画。这次画的是夜空,深蓝色的画布上,几点星光,一弯残月。
苏念没有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用画笔记录最后时光的少年,看着他在离别前夜与星空对话。
她知道,这样的夜晚不多了。
每过一天,日历就撕掉一页。每过一天,距离就更近一步。
而他们能做的,只是把每一个瞬间都变成画,变成记忆,变成未来漫长岁月里可以反复回味的珍宝。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倒计时,还有九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