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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穗祥瑞与那双递来橄榄枝的手
双穗麦的消息,像一滴水掉进热油锅,瞬间炸遍了整个园圃署,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司农寺、乃至宫闱深处蔓延。
署令激动得语无伦次,命令将那株麦子用红绸围起,派专人日夜看守,自己则抖着胡子疾书奏表。什么“天降嘉禾”“圣人德被四方”“武昭仪福泽感应”之类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上堆。
林穗看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麦株,心情复杂。这确实是植物学上的小概率事件,但在笃信天人感应的唐代,它的政治意味远大于科学价值。
果然,第二天下午,旨意就下来了:圣人与武昭仪将亲临园圃署,观看祥瑞。
整个署里鸡飞狗跳,洒扫除尘,布置香案,连田埂边的杂草都被拔得一根不剩。林穗作为“培育者”(虽然她觉得自己只是提供了良好的水肥条件),被要求沐浴更衣,准备面圣。
再次站在那间暖阁,气氛却截然不同。高宗李治看起来精神好了些,饶有兴致地听着署令口沫横飞地讲述“祥瑞诞生之异象”。武昭仪依旧坐在他身侧,目光扫过林穗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众人移步田间。那株双穗麦在阳光下金芒灿灿,格外醒目。
“果然是并蒂同枝,硕大饱满。”高宗点头,面露悦色,“此乃吉兆。司农寺与园圃署有功。”
署令和一众官员连忙谢恩。
这时,一位随行的老臣,须发皆白,穿着紫色官袍(应是三品以上),忽然开口:“陛下,老臣有一惑。自古祥瑞,皆应天时、地利、人和而生。此麦生于园圃署官田,恰是武昭仪代行先蚕礼、德披农桑之后出现,自是昭仪仁德感天。然……”他话锋一转,看向林穗,“老臣听闻,此田乃此女所管,所用肥水之法迥异常规,甚至以污秽之物沃土。这‘祥瑞’,究竟是上天所赐,还是……人力强求?”
这话问得刁钻。若说是“人力强求”,那祥瑞的神圣性就大打折扣;若咬死是“天赐”,又无法解释林穗那些“迥异常规”的方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林穗身上。
林穗心念电转。她可以讲一遍植物生理学和概率论,但这会彻底消解“祥瑞”的政治价值,驳了皇帝和武昭仪的面子。她也可以含糊其辞,但会被视为无能或心虚。
她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
“回陛下、昭仪,诸位大人。”林穗行礼,声音清晰,“民女以为,天赐与人力,本是一体。”
老臣皱眉:“此言何解?”
“《荀子》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林穗引用古人,增加说服力,“天地有其规律,日月运行,四时更替,万物生长,皆依其理。农事,便是顺应此理,助其生长。”
她走到田边,指着那株麦子:“此株所在之田,深耕细作,肥力均衡,水浆得当。这便如人居于明堂,衣食丰足,则身强体健,易出俊才。麦亦如此,根深叶茂,养分充足,便有更大机会孕育佳实。这双穗,是天地规律之下,因人力照料得宜而生的‘佳实’,正如良才生于盛世,既是天资,亦赖培育。”
她顿了顿,看向高宗:“故此,民女以为,此祥瑞正是昭仪重农桑、陛下恤民力所感召。天地规律彰显其妙,而人力尽到其责,方有这‘并蒂嘉禾’现世。此乃天人合一的吉兆。”
一番话,既肯定了“天赐”(维护了祥瑞的政治意义),又彰显了“人力”(凸显了自己技术的价值),还把功劳巧妙地归给了皇帝和武昭仪。
高宗听得微微颔首:“天人合一……此言甚善。”
武昭仪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看向林穗的目光多了几分实质的欣赏。
那老臣还想说什么,高宗已摆手:“此乃吉事,不必深究。司农寺当善加研究此株所植之法,若于农事有益,可酌情推广。献祥瑞者,有功,赏。”
署令大喜,连忙代林穗谢恩。
圣驾离去后,署令拍着林穗的肩膀,红光满面:“林典事,好口才!好见识!这回咱们园圃署可露大脸了!”
林穗只是笑笑。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和机遇,不在这一时的赏赐。
果然,傍晚时分,一名穿着体面的宦官悄悄来到林穗住处,递上一枚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武”字。
“昭仪口谕:三日后,林氏穗娘调入掖庭宫,领尚服局司苑女史之职,专司宫中花木蔬蓏之事。”宦官压低声音,“昭仪还说,那‘土蛋’之事,你需上心。宫中,亦需有能‘饱腹’的祥瑞。”
林穗接过玉牌,触手温润。司苑女史,从八品,看似只升了一级,但从外围的园圃署调入宫廷核心的掖庭宫,成为武昭仪的直属下属,这其中的差别,天壤之别。
“民女领命,谢昭仪恩典。”林穗郑重道。
宦官点点头,又道:“昭仪让咱家提醒你,宫中不比外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今有了‘献祥瑞’的名头,更需谨言慎行。但也不必过分畏缩,该做的事,只管去做。”
恩威并施,敲打与鼓励并存。典型的武媚娘风格。
三日内,林穗交接了园圃署的工作,将马铃薯和番薯的后续照料详细托付给黑瘦汉子几人,又悄悄留了一些“初级青霉素”的培养方法和注意事项。
入宫那日,天色微阴。她从安上门进入皇城,穿过重重宫墙,踏入掖庭宫的范围。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更凝重几分,往来宫人低头疾走,悄无声息。
她被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房屋稍旧但整洁,将是她的住所和未来工作的“实验室”。院里有一小片空地,显然是为她预留的。
刚放下简单的行李,一个三十岁上下、面容严肃的女官便来了,她是尚服局的一位典记,姓严。
“林女史,既入掖庭,当守掖庭规矩。”严典记声音平板,“一应器物用度,按例领取。司苑之职,主理宫中各处花木,尤其是昭仪宫中及圣人与昭仪常临之处的陈设。此外,昭仪特意吩咐,西苑有一处暖窖荒废已久,拨给你使用,所需物料可报上来。”
林穗道谢,又问:“不知昭仪宫中,目前最紧要的花木需求是?”
严典记看了她一眼:“圣人近来政务繁忙,常于昭仪宫中批阅奏章至深夜。昭仪欲令殿内常有新鲜绿意与花果清芬,以解圣人疲乏。然时值春末,花果渐稀。此为第一要务。”
林穗明白了。这是要她继续发挥“反季节”栽培的本事,而且要更高端,更雅致,同时还要能舒缓神经。
“下官明白了。”林穗点头。
严典记交代完便离开。林穗环顾这个小院和未来的暖窖,深吸一口气。皇宫,真正的权力场,她进来了。
第一步,得先把这暖窖和试验田搞起来,让武昭仪看到持续的价值。
她正盘算着需要哪些材料——透光更好的窗纸?保温材料?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少年清亮又略带骄纵的笑声:
“听说二姑母宫里新来了个会种祥瑞的农女?在哪呢?让本公子瞧瞧,是不是手上还带着泥巴?”
林穗眉头微挑,走到院门边。
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被几个内侍簇拥着走来。他容貌俊秀,眉眼间与武媚娘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张扬,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来。
“你就是林穗儿?”少年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她朴素的宫装,嗤笑一声,“瞧着也不像有什么仙气。那双穗麦,该不会是你用什么戏法变出来的吧?”
林穗福身行礼:“下官林穗,见过公子。不知公子是?”
旁边内侍忙道:“这位是应国公府上的敏之公子,武昭仪的亲侄,贺兰敏之公子。”
贺兰敏之?林穗想起来了,历史上武媚娘那个“姿容俊美”但后来声名狼藉的外甥。看来现在还是个被惯坏的贵族少年。
“原来是贺兰公子。”林穗语气平淡,“祥瑞天成,下官不敢居功,更不懂戏法。”
“不懂?”贺兰敏之凑近一步,笑嘻嘻道,“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让一株麦子长两个头的?本公子院里那株名品牡丹,养了三年只开单瓣,你能让它开出重瓣么?若不能,便是欺世盗名。”
这是找茬来了。林穗抬眼,看着少年眼中促狭的光,忽然笑了。
“重瓣牡丹,原理在于雄蕊瓣化。通过选育、嫁接或特殊养护,确有希望达成。”她慢慢说道,“不过,下官入宫是来为圣人、昭仪分忧的。公子若真对园艺感兴趣,不妨等下半年,下官或能培育出一株树上开出三种花的‘奇树’,届时再请公子品鉴。”
“一树三花?”贺兰敏之一愣,随即大笑,“吹牛!桃树开桃花,李树开李花,天经地义!你当本公子是三岁孩童?”
“天地规律,亦有其变通之处。”林穗不再多言,“下官还需整理屋舍,公子请便。”
她转身回院,关上了门。
门外,贺兰敏之的笑声停了,他盯着那扇关上的木门,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他喃喃道,转身对随从说,“去,打听打听,她以前还弄出过什么稀奇玩意儿。”
院内,林穗铺开纸笔。一树三花(桃、李、杏嫁接)的实验,看来得提前提上日程了。
既要应对宫中的需求,还要应付这些好奇或找茬的权贵。
她提笔写下第一行字:《掖庭宫暖窖升级与特色果蔬培育计划》。
而计划的第一项,就是利用暖窖和初步的“营养液”概念,试种一些具有安神、清新空气功效的香草和观赏果蔬,比如薄荷、罗勒、以及……小番茄(虽然得先找到它的野生祖宗)。
她不知道的是,她那份尚未写完的计划,连同她与贺兰敏之的对话,当晚就摆在了武昭仪的案头。
武昭仪看完,指尖轻轻敲了敲“一树三花”那几个字,对身旁的心腹宫女低声道:
“告诉严典记,林穗要什么,只要不过分,尽量给。本宫倒要看看,她这‘变通天地规律’的本事,能走到哪一步。”
窗外,春末的雷声隐隐传来。
山雨欲来,而宫中的风雨,从来不止于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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