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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会,周报与消失的木商
【卯时初刻的宫廷“晨会”】
永昌三年七月十一,卯时初刻(清晨五点)。
天刚蒙蒙亮。
如果是在三天前,此刻的养心殿外,应该已经跪满了等候召见奏事的大臣。
但现在,殿外空空荡荡。
因为赵明昨天又下了一道新旨意:“即日起,朕于卯时初刻在养心殿侧厅举行‘御前晨会’,参会人员:王德全、后宫主位(自愿)、各司总管太监。朝臣非急务不得扰。”
侧厅被简单布置过。撤掉了多余的椅子,居中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赵明命人将两张方桌拼起来,铺上明黄桌布)。桌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壶清茶,几碟点心。
赵明打着哈欠走进来,身上披着件宽松的龙纹睡袍,头发随便束着,眼下的黑眼圈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他扫了一眼圆桌旁的人:
王德全垂手侍立,一脸“陛下又要搞什么”的紧张。
皇后苏婉清坐在左侧,穿着简单的常服,手里捏着个小本子和炭笔,眼神里有些好奇和探究。
贵妃张云容坐在右侧,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上轻点。
妃李微澜和嫔周秀英也来了,一个带着药箱(习惯),一个腰杆挺直如松(职业习惯)。
各司总管太监八个,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出。
“都坐,圆桌不分上下。”赵明自己先一屁股坐在主位,“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每日站会’……嗯,坐会。规矩很简单:每人不超过三分钟,说三件事——第一,昨天干了什么;第二,今天准备干什么;第三,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不准铺垫,不准废话,从王德全开始。”
王德全腿一软,差点跪下,硬着头皮开口:“奴婢昨日……传达陛下旨意七道,接收文书二十三份,安排御膳……今日拟核对内务府采买单……困难……暂无。” 磕磕巴巴,三十秒说完。
赵明点头:“好。困难暂无记下,但内务府采买是重点,三天后我要看到近三个月所有采买的清单和市价对比表。”
王德全汗下来了:“……是。”
接着是皇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柔但清晰:“臣妾昨日抄……修订完《女诫》新编第一章,今日拟与尚宫局商议宫女识字课事宜。困难……有些老嬷嬷认为女子识字无用。”
赵明:“谁反对,就把她调到浣衣局亲手洗三个月衣服,体验一下‘有用’。准了,需要笔墨教材找王德全。”
贵妃张云容语速飞快:“昨日核验上月宫廷用度,发现脂粉采购价高于市价三成,已标记。今日拟查近半年绸缎采买。困难:内务府声称宫中用度皆需特供,价高乃常理。”
赵明冷笑:“特供?明天让内务府把‘特供’的供应商名单和报价单拿来,朕亲自看看是怎么个‘特’法。准查。”
李妃小声:“臣妾昨日整理了太医院近三年常用药方与开销,发现滋补类药材支出占比过高。今日拟请教太医令。困难:太医令可能……不悦。”
赵明:“让他来跟朕‘悦’。你继续,需要帮手可以从宫女里挑机灵的跟着学。”
周嫔声音洪亮:“昨日巡视西六宫防卫,发现三处围墙可攀爬,已报修。今日拟训练新入宫的小太监基础队列。困难:兵器房不肯借练习用的木棍,说于礼不合。”
赵明:“就说朕说的,宫里一切以安全为最大之礼。不给就去找禁军统领借,朕批条子。”
轮到各司总管,更是鸡飞狗跳。御膳房张胖子汇报到一半,被赵明打断:“你直接说,昨天火锅底料的成本核算出来没有?一份卖五两银子,到底赚多少?”
张胖子胖脸惨白:“陛、陛下……御膳岂能论价……”
“不论价,那就论罪。贪墨罪。”赵明敲敲桌子,“明天,我要看到成本明细表,食材、人工、炭火,分项列清。不会做表格?去问沈编修的人学。”
晨会在一种高效又诡异的氛围中结束,用时不到两刻钟。
每个人离开时,都带着明确的任务和一丝恍惚——原来,每天干活前,真的需要先想清楚“要干什么”和“要什么帮助”。
皇后走在最后,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陛下,这‘晨会’,日后都要如此?”
赵明点头:“嗯。先把咱们自己家里的事理顺。怎么,皇后觉得不妥?”
苏婉清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臣妾只是觉得……很清爽。比以往听各宫嬷嬷扯皮半日,有用得多。” 她顿了顿,“那本《女诫》新编,臣妾想……不如改名叫《宫廷女子实务手册》?”
赵明笑了:“好名字。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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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小组的首份“周报”】
辰时,沈青带着两个人,悄然进入南书房隔壁一间刚收拾出来的僻静值房。
这里将成为审计小组的临时指挥所。
除了沈青,另外两人是他精挑细选的第一批班底:
韩方,四十岁,刑部主事。面庞瘦削,目光锐利如鹰,因屡次顶撞上司、追查小案不放,被晾在刑部档案库多年。精通律例,尤其擅长从口供和证物中寻找矛盾。
老帐房,姓于,六十岁,干瘦,背微驼。在户部做了四十年账房,去年被以“老眼昏花”为由劝退。手指因常年拨算盘而变形,但一看到数字,眼神就亮得骇人。
“陛下有旨,此间一切,皆为机密。”沈青关上门,低声道,“目前只有我们三人。日后或会增加,但宁缺毋滥。”
韩方抱拳:“沈大人放心,韩某此生最恨蠹虫。”
于账房只是默默点头,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在桌上虚拨起来。
沈青将那份“青竹密奏”表格摊开,指向第一条:“我们的第一刀,就从这里开始——永昌元年三月,宫廷采买金丝楠木十根,申报银五千两,市价约三千两,差额两千两。经手人:内务府采买太监李进。疑点:李进次月于京郊置田五十亩。”
他看向于账房:“于老,金丝楠木市价,您可再核实?”
于账房嘶哑开口:“不用核。永昌元年,上好金丝楠木,宫中营造可用,市价最高不过二百八十两一根。十根,两千八百两顶天。报五千两,胆子不小。”
“凭证号‘户-元-032’,”沈青看向韩方,“韩大人,按流程,此类采买需经户部核销、工部验收、内务府入库。我们需调阅这三处的原始单据存根,核对笔迹、印章、时间。”
韩方沉吟:“单据必已做得天衣无缝。关键是人。李进此人?”
沈青:“已查过。李进,河间府人,净身入宫二十三年。原在司苑局种花,永昌元年突然调任内务府采买,油水丰厚。置田后不久,又调回司苑局,但已是管事太监。去年告老,现居京郊田庄。”
“突然调任,捞足即退。”韩方冷笑,“经典手法。他背后必有人。但事过三年,人已出宫,恐难撬嘴。”
“所以,我们要找的不是李进的口供,而是他抹不掉的痕迹。”沈青手指点着“市价”一栏,“三千两能买到的木头,凭什么批了五千两?多出的两千两,谁批的?钱去了哪里?账是怎么做平的?”
他看向两位同伴,眼神灼热:“我们的优势是,陛下给了我们调阅所有档案的权限,并且……我们是全新的,没人知道我们的调查习惯和重点。他们就算想补漏洞,也未必知道我们瞄的是哪一块砖。”
“第一件事,”沈青布置任务,“韩大人,你去户部档案库,调‘户-元-032’号所有相关凭证、批文,注意有无涂改、誊抄痕迹,以及经手官员签名。于老,您去工部,查当年验收这批木料的记录,重点是木料的规格、数量、验收人。我去内务府,查入库记录和李进当年的调动文书。”
“记住,我们是‘学习观摩’,态度要谦恭,问题要琐碎,不要打草惊蛇。”
三人悄然散去。
沈青坐在刚有些模样的值房里,提笔在崭新的本子上写下:
“审计日志:永昌三年七月十一,晨。目标:金丝楠木案。策略:从单据流程与物理痕迹入手,反向追查资金流向。风险:年代稍远,证据或被湮灭。”
他写得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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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意外:消失的“隆昌木行”】
沈青的策略很快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他亲自去了内务府,以“翰林院修史需核对前朝宫廷用物规制”为名,调阅了永昌元年的入库记录。记录显示,十根金丝楠木于元年四月初五入库,规格、数量与账目吻合,验收人是当时的内务府副总管太监(已故)和一名工部员外郎(已外放)。
李进的调动文书也找到了:元年二月二十八,由司苑局调至内务府采买司,批文上有当时内务府总管太监的印。手续齐全,无可指摘。
但沈青多了个心眼。他借口要“了解当年市价以估前朝花费”,向内务府的老书办打听:“当年这楠木,是从哪家商号采买的?”
老书办翻了半天旧档,找到一个名字:“哦,是‘隆昌木行’,东家姓陈,在城西榆林巷。当年是京城最大的木料商之一。”
“这木行现在可还在?”
老书办摇头:“这就不知了,好些年没听闻了。”
沈青立刻赶往榆林巷。
榆林巷还在,但巷子里最大的一处铺面,如今已是“张记绸缎庄”。他向周围的老住户打听“隆昌木行”,几个老人回忆半晌,才说:“隆昌啊……好像三四年前就关张了。陈东家?好像搬走了吧,听说回南方老家了?”
“关张前,生意可好?”
“那谁能知道?不过能包下宫廷采买,想来是极好的。”
沈青心中疑窦更深。一家正在鼎盛时期、做着皇家生意的木行,为何突然关张?东家为何匆匆离京?
他立刻又去了户部,找到管理商号登记的书吏,查阅“隆昌木行”的存档。
存档显示:隆昌木行,东家陈友德,福建人。永昌元年四月(即完成宫廷采买后不久),木行变更登记,东家变更为“李福”。永昌二年正月,木行注销。备注:经营不善,歇业。
“这个李福,是什么人?”沈青问。
书吏查了查:“是个京城本地人,登记的是平民,无业。”
一个无业的平民,接手一家刚做完皇宫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木行,然后一年内就“经营不善”到要注销?
沈青感到,自己摸到了线头,但线的那一端,似乎被刻意剪断、藏匿了。
他匆匆赶回值房,韩方和于账房也已回来。
韩方脸色凝重:“户部的凭证我看了。批文流程齐全,签字盖章一个不少。但有一点奇怪——五千两的批银,是分两次拨付的。第一次三千两,于三月十五拨付;第二次两千两,于四月初十拨付。而木料入库是四月初五。也就是说,木料还没完全入库,尾款就已经批了。”
于账房也道:“工部的验收记录很简单,‘十根金丝楠木,符合营造尺度,验收无误’。但老夫找了当年在工部营造司的老伙计私下问,他说隐约记得,那批木料里,好像有两三根品相一般,远不值那个价。但当时上头催得急,也就……盖了章。”
线索碎片开始拼凑:
木行在交易后迅速易主、倒闭;款项提前支付;验收可能放水;经手太监暴富后安然退休。
沈青将调查结果连夜整理成一份简短的“审计进程周报”(他模仿了陛下晨会的格式),第二天一早,通过王德全直接呈送到了赵明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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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的批示与新的棋子】
赵明看着那份只有半页纸、却信息量巨大的周报,笑了。
“沈青有点意思。‘周报’这词都用上了。”他提起朱笔,在末尾空白处批注:
“进展甚好。线索虽断,方向已明。三点指示:
1. 重点查‘李福’此人下落,以及他与李进、与内务府乃至其他衙门的关联。可动用民间线人(经费找王德全支取)。
2. 将‘分两次付款’与‘验收可能不严’作为突破口,追究当时工部验收员外郎、户部核销主事之责任。不必动大人物,先从这些经办小吏入手,他们压力最小,或可开口。
3. 你们的安危为重,若遇阻力或威胁,立即停止,直接报朕。”
批完,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另:工作效率很高,保持。附赠《影子太监》最新一回,可作消遣,亦可观民间舆情。”
他将小顺子刚交来的《影子太监》第二回(内容正好是主角查账)一并封入,让王德全秘密送回。
赵明知道,查账就像挖藕,第一锹下去,泥泞混乱,但下面是否连着更大的藕节,谁也不知道。沈青已经碰到了坚硬的“藕节”(木行消失),现在需要的是更巧的劲,和更耐心的摸索。
而他这个皇帝要做的,就是确保挖藕的人,手里有足够长的工具,身后没有冷箭。
“王德全。”
“奴才在。”
“传朕口谕给禁军统领,从今日起,暗中派两名便衣好手,轮班暗中护卫沈青、韩方、于账房三人。非生死关头,不得显露。”
“是!”
“还有,”赵明敲着桌子,“明天晨会,加一个议题:各司申报‘年度预算’。告诉他们,按项目列明,附上去年开销和今年事由。不会写?去找沈青要表格范本。”
王德全眼前一黑。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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