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下占春风

　　栖梧宫内院一片欢乐气氛，宫女和内侍们正踢着毽子，李昭鸾脸上带着笑意，静静地坐在秋千上看着他们玩闹。

　　豆蔻偷偷用余光瞧了李昭鸾一眼，压低声音对周围几人说道：“笑得再大声点，动作再夸张些。公主好不容易不独自呆在内殿愁眉不展，愿意出来透透气，今天咱们一定要让她多笑笑。”

　　茯苓瞥了眼身后没有动静的秋千，悄声道：“也不知公主是怎么了，自及笄礼后便有些变化，虽然待我们如常，但脸上的笑容看着总是藏着心事，不似从前轻松。”

　　就在这时，绫罗快步走进宫门，来到到李昭鸾身边低声禀告：“公主，宅邸那边传来了急报，公子怕是不好。”

　　李昭鸾猛地攥紧了秋千绳索，眼眸一深，沉声道：“怎么回事?”

　　绫罗接着回道：“说是公子一向独自待在屋内，不许人打扰。今日早晨送膳的仆从去敲门，半天无人应声，觉得不对进屋查看，这才发现公子倒在地上。管家当时就想立即禀报公主，可公子不许扰了您，自己熬了一整天，现在公子陷入昏迷，管家这才着急起来，忙派人赶过来，怕真的会出事。”

　　“走，立刻出宫，我先过去，你去找齐斌太医，将他请到宅邸。”李昭鸾起身跑向宫门。

　　“可如今宫门快要落锁了，这可怎么好?公主!”绫罗慌忙追上她的脚步，李昭鸾却恍若未闻。

　　一辆马车悄然无息地出了宫，又加快了速度朝目的地驶去。

　　待李昭鸾站在屋外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平日里宁静有序的宅邸，此刻一片混乱。

　　橙黄的夕阳斜照在房门上，她竟感到一阵胆怯。她想起了东宫的那个黄昏，那天的血色片段纠缠了她数年，直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她有些不敢推开面前这扇门，怕进去后会看见和前世一样的情景。

　　屋内传来压抑到极点才溢出喉咙，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李昭鸾推开门，快步朝里走去。她看见层层叠叠的床幔下，木岁聿面色惨白，阖着双眼，声息微弱地躺在那里。

　　还好，他还活着。

　　她在床头坐下，伸手轻轻拨开黏在他脸上凌乱的发丝。

　　感受到身边的动静，木岁聿睁开眼，努力扯出一丝带着歉意的笑容，颤着声音道：“还是惊扰到了殿下，是臣无用。”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不许瞒我。”

　　“昨夜亥时。”

　　在她听见母后问她是否有喜欢的人时，在她说驸马人选由父皇母后做主时，在她否定木岁聿时。

　　他发病了。

　　疼了一天一夜。

　　李昭鸾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用拇指蹭了一下，又一下。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她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只是，她真的很想听木岁聿亲口承认他的感受，想听他说“疼”。

　　木岁聿摇摇头，轻轻捏了捏李昭鸾的手心：“不疼的。”她在身边，那份难捱的痛苦似乎真的轻减了几分。

　　门被推开，绫罗带着齐太医匆匆赶到。

　　齐太医见木岁聿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便已明了，诊脉后道：“公子这是已经发作了，现在需要立刻服药逼出毒素，臣这就去开方熬药。”

　　李昭鸾伸手替木岁聿掖好被角，起身走到门外。果然，齐斌正等在廊下。

　　见她出来，齐太医压低声音道：“臣已按公主吩咐配了一副性烈的猛药，只是瞧着公子眼下的状况不太好。不敢擅自决定，还请公主示下。”

　　“用猛药，不必斟酌药性。”李昭鸾没有半分犹豫。

　　齐太医怔了怔，随即点头应下，转身去熬药了。

　　李昭鸾深吸一口气，重新走进屋内。刚一进门，就看到木岁聿正挣扎着想下床。

　　“你起来做什么？”她快步上前将他按回床上躺好。

　　木岁聿缓了口气，垂眼轻声道：“臣看天快黑了，想着殿下是不是回宫了。”

　　“那你想我走吗？”李昭鸾沉下声，一字一句道。

　　一室寂静，唯有半开的窗传来外面人们忙碌的声响。

　　李昭鸾静静地看着他。

　　她不懂为何他总要这样掩藏自己的欲/望。

　　沉默了半晌，木岁聿才缓缓抬起头，轻声道：“臣想殿下留下。”

　　他需要她，他很疼，他是真的害怕她会抛下自己离开。

　　她不知道，刚才看见她推门走进来时，他心里竟翻涌起失而复得的滋味。

　　木岁聿浑身冷汗，单薄的寝衣已经被汗水浸透，看起来狼狈又孱弱。

　　他侧过脸，不敢将脸正对李昭鸾，突然又急喘，呼吸没了章法，仿佛喘不上气，伸手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襟。

　　一张温润的脸已被折磨得面无人色。

　　李昭鸾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再忍一下，药马上就好了。”

　　听见李昭鸾的声音，木岁聿又下意识别过头看向她，无力地笑了笑，喃喃道：“臣没事，殿下别担心。”

　　终于，门开了，齐太医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李昭鸾将他扶起，依在自己怀里，抬手接过汤药，送到木岁聿嘴边。谁知他刚喝下一口便克制不住得呕了出来。

　　“这可怎么好，若喝不下去此药，毒素排不出来，后面怕是……”齐太医欲言又止道。

　　“那就灌。”见他自己喝不下去，李昭鸾一手捏住木岁聿的下巴，另一手端着药便往里灌。汤汁大多撒了出来，一碗药也没能喝进去几口。

　　李昭鸾有些着急，她转头提高声音道：“想办法让他喝进去。”

　　齐太医又替木岁聿重新把脉后，擦了擦面上的冷汗，轻声道：“以公子现在的状况，若强行喝下此药，怕是……唉”

　　李昭鸾愣住一瞬，面上露出纠结的神情，木岁聿似有所感，费力抬起头，用那双泛红的桃花眼静静地望着她，半晌后低声道：“殿下别为难，臣喝便是。”

　　齐太医忙又从药蛊中再倒出一碗汤药，递给木岁聿。他颤着手接过，克制着呕意，仰头一饮而尽。

　　这次药没吐出，继续熬着等药效上来，他身上的冷汗落得愈发多，呼吸更加急促，他再也压抑不住喉间的呻吟声。

　　紧接着木岁聿猛的抽搐起来，一股黑血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染红了床榻，有几滴血溅落在李昭鸾的手背上。

　　木岁聿伸出手，想要去抚她的脸，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喃喃地说着什么。

　　眼前的画面与前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李昭鸾仿佛陷入幻觉，她看见前世与今生的木岁聿，交替着躺在她怀里。

　　这一次，她听见了，她听见他喊“昭昭”，他说“别怕”。

　　他又吐血了。

　　看见木岁聿呕出血的惨状，李昭鸾知道，她吩咐齐太医开的这副猛药，起作用了。

　　她躲开木岁聿想要抚上自己脸颊的手，起身退到几步之外。

　　木岁聿挣扎着将一只手伸向她，像想要抓住什么，李昭鸾的衣角擦过木岁聿的指尖。

　　齐太医连忙上前施针，过了半晌，木岁聿才停止呕血与抽搐，渐渐恢复平静。

　　“公主，公子身体里的毒素已被排出，现下已无大碍了。”

　　“好，今夜有劳您了，我送您出去。”李昭鸾往屋外走去，抬手示意站在门口的仆从上前收拾残局。

　　推开门，一阵冷风袭来，让李昭鸾感觉萦绕在周围的血腥味与草药味被冲淡，也让她清醒一瞬。

　　天已经彻底黑了。

　　这一次，木岁聿没有死在落日的最后一刻。

　　齐太医还站在她旁边，并未离去。李昭鸾转头从大开的门缝看向屋内，目光落在榻上那人身上，摇头笑了笑，轻声道：“劳烦您走之前再开几副温和补身的药吧。”

　　齐太医了然，将已经备好的方子拿出来递给候在一旁的绫罗，叹息着离开。

　　她还是心软了。

　　待仆从收拾完毕退出门外，李昭鸾才缓缓走进屋内。

　　窗户敞开着通风，点燃的檀香弥漫着幽幽清香，血腥味消散，一切恢复原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昭鸾掀开那些为木岁聿挡风而放下的层层床幔，坐在床沿边。

　　床铺已经换上新的被褥，木岁聿洗浴后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显出几分乖巧。

　　“我知道你没睡。”李昭鸾轻轻推他的肩膀，含笑说道。

　　木岁聿睁开眼，不敢正视李昭鸾，低垂着眼睫，轻声道：“今日给殿下添麻烦了。”

　　“无妨，”李昭鸾侧过头，笑意盈盈，“只是宫门已经落锁，我今夜回不去了。从前这种时候，我都是在宅邸过夜，但如今你占了我的位置，我该睡哪儿呢？”

　　“臣不敢。”木岁聿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愣住了，还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磕绊道“这，怕是不合规矩。”

　　“你想什么呢？宅邸难道只有这一间房？怎么这么不经逗。”李昭鸾面上笑意不减，“好了，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等你睡着，我再去休息。”

　　木岁聿怔了一瞬，顺从地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

　　此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幸福，相似的情景里，结局不再是死亡，而是清除余毒的新生，她甚至还守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入睡。

　　木岁聿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思绪渐淡，他陷入梦境。

　　见木岁聿沉沉睡去，李昭鸾面上的笑意消失，眸色一深。

　　这是惩罚。

　　作为前世他自尽的惩罚。

　　一个棋子，最大的错误便是试图脱离执棋者的掌控，自行决定落子位置。

　　李昭鸾不喜欢棋局失控的感觉，也讨厌被别人控制，更恨被迫陷入让自己做出非自愿行为的状况。

　　木岁聿曾经这场自导自演的戏，她不满意。所以，这一次的戏，她要亲自掌控，重演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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