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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魔爪 2 备战
底比斯的红土在秋分时节泛着一层赭色的光。尼罗河水退尽,河谷平原上,大麦田的水洼倒映着卡纳克神庙的方尖碑——新刻上去的“阿蒙神之女·赫雀瑟”几个象形字在阳光下泛着金粉,像要顺着水面一点点渗进整个埃及的血脉里。
议事厅里没药香熏得人头昏,味道里又夹着隐约的铜腥气。
赫雀瑟的紫袍扫过摊开的地图,努比亚的疆域被朱砂圈成一片暗红。第四瀑布的金矿旁,工匠已经照着勘测结果在羊皮纸上标出大概的经纬。桌边码着三枚金块,分别刻着“努比亚”“米坦尼”“赫梯”的楔形印记,像三只缩在角落里互相窥伺的野兽。
“米坦尼使者已经在殿外跪了三个时辰。”
维齐尔阿蒙涅姆尼苏轻轻拨动象牙算盘,珠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展开一卷羊皮纸,恭敬地念出上头的楔形文字:“米坦尼国王愿献纯金五百塔兰特,幼发拉底河上游五年税收权,只求换回公主米凯拉。”
赫雀瑟靛蓝染过的指甲在“税收权”三个字上停了一瞬,随后抓起手边的玛瑙酒杯,猛地砸向地图。杯沿裂开,裂痕像蛛网一样爬过羊皮纸,正好把“米坦尼”和“努比亚”的边界隔成两半。
“告诉他们,公主可以回。”
她用权杖尖端压着那块刻着“米坦尼”的金块,权杖拨起的火星溅在地图上,仿佛把努比亚的红圈点燃,“但得先在底比斯替她的族人学三年埃及礼仪。”
阴影里,奈芙图用测量尺轻轻敲了一下“金矿”二字。尺尖划过的银线恰好与方尖碑基座的铭文连成一条线——那里用极小的楔形文字刻着“第四瀑布金矿坐标”。
她那只白内障的右眼在烛光下一片灰白,像看不清这些巧合;但她左手悄悄挪了挪,将测量尺刻度对准“三又四分之一腕尺”——那是图特摩斯的步幅。
“不如让她做图特摩斯的祭祀侍女。”
她语气平平地建议,“负责圣油调配、仪礼准备,既合规矩,又便于管束。”
“就这么办。”赫雀瑟截断了她的话。权杖顶端的青金石荷鲁斯之眼在火光里闪出一丝冷光。
她没说出口的是——祭祀侍女表面体面,实际上要日夜守在神庙,脚步一寸一寸都在王宫眼皮底下,是最合适的人质。
奈芙图低头应声,退下时斗篷下摆沾着的建筑粉尘簌簌落在地图上,刚巧把“米坦尼”三个字遮了一半,像有人伸手替即将被祭掉的妻子盖上了一层土。
大麦田的水洼里,方尖碑的倒影被一阵风吹得碎裂。远处隐隐传来米坦尼使者沙哑的哭号,而赫雀瑟已经转身走向金矿模型,指尖在“纯金”的字样上来回摩挲——那才是她心里真正的“礼仪”。
**
露妮是在第七天,看见米凯拉的。
尼罗河边的染坊里,二十个努比亚奴隶正用茜草汁浸泡亚麻布,紫红色的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一缸缸被捣碎的血。米凯拉穿着粗麻囚服,赤脚踩在染缸旁边,手里捧着一件沾满汗渍的训练服——那是图特摩斯昨天在沙地摔跤时撕破肘部的那件。
她的浅色头发沾着草屑,发辫上那只珍珠吊坠在弯腰时扫过布料,留下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痕——那是远在米坦尼王宫时,象征公主身份的小信物。
她端着洗好的亚麻训练服穿过庭院时,几个努比亚侍卫会习惯性多看她两眼。她的步伐不像一般奴仆那样习惯性低头,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从沙漠到河岸的距离。橄榄色皮肤在日光下泛着一层细细的金光,让粗布衣服看上去,反倒像幼发拉底河岸壁画上的衣襟。
一阵风吹过,将染好的靛蓝布料扬起,把她和图特摩斯的影子一并打在布面上,叠成一团。
露妮的银铃脚链声,是在这时候从远处响起来的。
米凯拉像被刀割了一下,慌忙抽回手,却还是在图特摩斯那件训练服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蓝色指印——像一枚极小的、谁也看不出的印章,悄悄盖在某张看不见的契约上。
“米坦尼的羊毛吸会缩水,哪比得上底比斯亚麻透气?”
露妮的声音从染缸那一头荡过来,银质发带的光在水面一晃。她伸出权杖尖,用力挑起布料一角,轻蔑地甩了甩。
“这种蛮族粗布,也配贴在法老身上?”
茜草汁浸透了那角羊毛,红得发黑。“你看,”露妮仿佛真是在指点织物,“连给阿努比斯裹尸的亚麻布都比这织得紧。”
紫红的染料溅在米凯拉的囚服上,像开了一朵朵看不见香味的毒花。她胸前的青金石小吊坠被气得狠了,狠狠砸在胸口,晃动得厉害。那是上个月才从蓬特船队换来的护符,此刻吊坠的尖端正对着她细瘦的咽喉。
“母后让你学礼仪,不是让你摸哈尔法的衣服。”
露妮凉凉地补上一句。
米凯拉的手指攥紧了训练服肘部的破洞,指甲缝里渗出一点血珠,滴在布料上,很快和茜草汁混在一起,看不出哪一滴是谁的血。
“殿下。”她的声音比尼罗河退水后的河床还冷,“至少我不会用染料玷污法老的圣衣。”
露妮猛地抬脚,一脚踢翻旁边一缸靛蓝染料。深蓝的水突然漫过米凯拉的脚踝,把她刚才踩下的脚印染成一只只不完整的眼睛。
“从今天起,法老的衣物由我亲自缝补。”
她抓过那件训练服,随手丢进茜草缸,转身时银铃叮当直响,“你去洗厕所用的麻布就好。”
躲在棕榈树后的图特摩斯,默默摸了摸右肩那一轮太阳纹身。结痂的靛蓝颜料一片片脱落,露出底下新长的皮肉——就像他这会儿的心情:一半觉得露妮的醋意好笑,一半又知道,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帮他挡刀。
等露妮脚步声远了,他才弯腰,从地上悄悄捡起那只滚落在一旁的珍珠吊坠。珍珠被日头晒得温热,他指尖贴上去时,表面却冒出一层细汗似的雾气。
**
早朝的青铜钟响起的时候,图特摩斯已经坐在殿中,腰间挂着他的青铜斧。
斧刃上反出的微光里,可以看到垂帘后的赫雀瑟。她今日穿的是大礼服,胸口的金箔纹饰一路贴到肚脐附近,假胡须的彩绳沾着些许金粉,看上去像刚从金矿堆里翻出来的。
当维齐尔提到“北方几城请求暂缓朝贡”时,赫雀瑟轻咳了两声——这是打断发言的暗号。
香柏木火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赫雀瑟将贡金清单重重摔在地上。羊皮纸上,卡迭石、亚述、米坦尼几个名字被红笔画得乱糟糟的。
“卡迭石说今年‘歉收’,”维齐尔低着头,算盘珠子碰得发抖,“亚述那边推说‘战马染疫’,米坦尼更是称‘金矿产量减半’,个个都要推掉原本加倍的贡金。”
赫雀瑟的权杖一下砸在地图上,红土扬起来一片。
“告诉这些蛮夷,”她咬紧后槽牙,“下月朔日看不到金子,我就把努比亚的战车停到他们城门口。”
她忽然转头,看向侧席上的图特摩斯,假胡须的彩绳因为这动作勒得耳后有些发红。
“哈尔法,你怎么看?”
图特摩斯垂下眼,将手里的训练木杖放到一旁,鞋底轻轻碾过红土,磨出一圈浅痕。
“母后英明。”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只是……”
他故意把话停住,目光扫过露妮——她坐在下首,银质发带随着呼吸起伏,青金石吊坠几乎贴在喉窝。
“米凯拉学礼也有些日子,不如明日让她去训练场送水?也算让她看看埃及的军威,知道自己该站哪边。”
“绝对不行!”
露妮几乎是从席间站起来的。她手里的小香水瓶“哐当”一声摔在芦苇席上,香液四散,蒸起一小片气味很重的云。
“她是米坦尼人!”露妮眼圈已经红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水里下毒?”
赫雀瑟盯着她颤抖的肩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假胡须投出的阴影在她脸上割出深深一条沟。
“就让她去。”
她用权杖随意往训练场方向一指,“正好让她看看,背叛埃及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图特摩斯弯腰去拾碎掉的香水瓶时,露妮掐住他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捏进骨头里。
“你是故意的。”
一道月牙形的红印很快出现在他的皮肤上。
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回席中,低声道:“别中了母后的计。”
远处努比亚侍卫操练的号子声隐隐传来。赫雀瑟看着他们在殿下小声争执,嘴角勾起一抹讥笑——贡金固然好看,不过这场戏,比金子有意思多了。
等他们迈出殿门,维齐尔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北方三城的使者,在殿外密谈。”
赫雀瑟的假胡须微微一僵。她猛地抓起案头那块刻着“努比亚”的金块,往地图上一砸。
“让他们谈。”
她挥手,“传令齐维尔,把水源先调给前线。金矿必须拿下。”
她又压低声音,对维齐尔道:“努比亚水源图刻在矿脉分布图背面,这是奈芙图送来的密报。三天前,边军抓到了两个逃兵,说第四瀑布上游有隐蔽泉眼,足够撑到雨季。”
维齐尔皱眉:“若情报有误,前线缺水——”
“我弟弟不会骗我。”
赫雀瑟打断他,咬字咬得极重,“再说,即便现有水源只够十五天,只要拿下那几处泉眼,就能撑过雨季,足够我把他们一个个按进贡单里。”
只有站在阴影里的奈芙图,看得最清楚。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句话也没说。
她指尖的痛,把她从记忆里拉出来——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暴雨夜。她躲在密室的石像后,亲眼看见赫雀瑟挥着黄金权杖,砸向父亲的头。
那时的父亲,是老图特摩斯亲封的首席建筑师,负责勘探努比亚水源。他不肯把完整水源图献给赫雀瑟,不肯让任何人独占尼罗河的命脉。第二天,他被扣上“通敌”“图谋刺杀法老”的罪名,拖进议事厅,当场处决。
处决令上的王名,是老法老留下的印;诬陷父亲的信,却出自赫雀瑟之手。
她那夜在石像后哭了一整宿,第二天醒来,右眼就再也看不清东西了。也是从那天起,她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用测量尺丈量每一块石头、每一段经文——也学会了在赫雀瑟脚边,悄无声息地磨刀。
**
努比亚边境的月光,永远带着铁锈味。
一个赤足密探冲进赫尔鲁斯驻守的要塞时,脚趾缝里还在往外簌簌掉红土。他单膝跪地,从靴筒里抽出一卷羊皮纸。
“七个部落首领,已经确认效忠。”
他把羊皮递上去,“这是他们的图腾印章。”
羊皮纸展开,上面盖着鳄鱼、河马、犀鸟、鬣狗……各式图腾印。每一枚都代表着努比亚最有势力的一个部落。
赫尔鲁斯看了很久,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绷起来。那些印记里,有他母族的犀鸟纹,有曾经和他一起在金矿边喝酒的鳄鱼族族长印信。
“很好。”
他低声说,嗓音像被砂石磨过。
塔顶的烽烟本该直指底比斯,今晚却被他吩咐人扭向了金矿方向。狼烟歪着身子,像被荷鲁斯硬生生拽了肩膀。
赫尔鲁斯突然把自己的青铜斧扔进篝火。火舌舔上斧刃,铜水慢慢熔开,在沙地上流成一滩,映出他眼底压了许久的风暴。
“备马。”
他起身,披上战袍,“去底比斯。”
**
染坊的茜草香混着露妮头发上的香料味,靛蓝染缸里的月光被搅成一片银。
图特摩斯从背后抱住她时,右肩那轮太阳纹身恰好贴在她亚麻裙上,像一道金色的河,在布料褶皱间滑过去。
“还在气,米凯拉碰了我的训练服?”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银质发带上的青金石硌得他锁骨一阵发麻。
露妮忽然舀起一捧染缸里的靛蓝水,朝他胸口泼去。
“这是给你的试炼。”
她撇过头,却忍不住弯了弯眼,“若你胆子再大一点,也敢把她护在背后,我就让你从今天起没衣服可穿。”
她说着笑了起来,指尖却轻轻划过他腹肌上昨天摔跤留下的青紫。
“母后想借她挑拨我们,米坦尼人想借她探金矿,北边那些密信,早被奈芙图阿姨的人截了。”露妮压低声音,“犯了错还想捞好处?我们就偏不让他们如意。”
图特摩斯捉住她的手,把她手掌按在染缸边沿,染水在他们手背上慢慢铺开。
“明天训练,让她来送水。”
他在她耳边说,“我会故意让她看到我们‘交换密信’,再让梅丽特不小心把一卷假金矿图掉在她脚边。”
“还要让她帮你拿训练衫?”露妮挑起眉,突然踮脚,咬住他的嘴唇,“你敢让她再碰你的衣服,我就真把你的青铜斧丢进尼罗河。”
月光从棕榈树叶间筛下来,两人的影子在靛蓝染缸里交叠,水波一晃,将那一团影子拉得更长。
夜更深时,露妮被他哄着送回寝宫,染坊只剩下染料的味道和满地半干的布。
**
深夜的院子里,图特摩斯手腕上露妮送的绿松石手链在月光下泛着冷色。他在白砂石铺成的小径上一圈圈地走,凉鞋踩出的圆痕,仿佛一只即将收紧的绳套。
黄金、贸易路线、努比亚部落的联盟……复仇的盘子在他脑中一点点清晰。绳套绕出的圈口正对着的,是那些把少年法老当傀儡的人们的咽喉。
染坊里,靛蓝水面映出一截少女肩膀的抖动。
晚风路过,扬起一角粗布侍女服。布料上蹭着的靛蓝还未干,像一行行揉不开的泪痕,从她手背一路晕到手肘。
图特摩斯的训练凉鞋踩过满地线头时,米凯拉猛地把脸埋进布堆里——那些刚染好的亚麻还带着河水的潮气,可以勉强遮住抽泣的声音。
“你们埃及人都不睡觉吗?”
她沙哑地开口,声音隔着布料闷闷的,“晚上都爱在别人的染坊里男男女女私会?”
布堆上方,一道影子落下来,带着红土和汗水的味道。她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一只粗糙却小心的手,将一件干净的训练服袖子搭在她脸侧——布料生硬,却出奇地暖。
“哭,解决不了问题。”
图特摩斯的声音比早朝时低很多,“眼睛哭肿了,明天露妮一看见你,能哭得比你更惨。”
米凯拉猛地推开他,手心里还攥着缝补训练服留下的线头。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法老陛下。”
她刻意咬重了“陛下”两个字,像是在提醒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他腰间青铜斧上的穗子——那里挂着露妮给他的那颗青金石,在灯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
“我现在只是个洗衣服的侍女。”
她低笑了一声,笑意一点都不甜,“明不明天还能见到太阳,要看您和殿下的脸色。”
图特摩斯忽然握住她攥紧布料的手。
那些被她捏得皱巴巴的亚麻,在两人之间像尼罗河的水波一样起伏。
“我们都在赫雀瑟的棋盘上。”
他盯着她,慢慢道,“你以为,我真有法老该有的实权吗?”
他的拇指轻轻摩过她掌心的茧,那是这几天搓洗衣物磨出来的。
米凯拉的眼泪啪地砸在他手背上,烫得像努比亚的正午太阳。她看着他右肩那轮太阳纹饰,突然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们说,在卡迭石那一战,荷鲁斯降临在战车上。”
她低声说,“原来……并不是你。”
图特摩斯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赫尔鲁斯戴着面具。”
他索性把话说透,“赫雀瑟要一个战无不胜的年轻法老传说,就找来我叔叔戴上我的面具。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现在连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米凯拉抬头,杏仁形的眼里还挂着泪,却盯得极直。
图特摩斯抬手,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月光从窗棂间落下,将她的橄榄色皮肤照出一种被沙风打磨过的温度——不同于埃及人偏铜色的炽烈,像日落后还留着热气的沙面。她的眼尾天生略微上挑,不必抹锑粉也带着一种锋利的神色;睫毛厚得像河岸的芦苇,垂落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遮住白日里被露妮推倒时磕出的瘀青。
她的嘴唇微微发红,下唇比上唇略厚,说话时会亮出一行细细的水光——刚才咬嘴唇忍住哭时,上头还留下几道浅浅的牙印。
“因为你恨的不是我。”
图特摩斯轻声说,“你恨的是那个把你送来的人,和把你当棋子的那只手。”
“我恨你,哈尔法。”
她忽然用的是旧称呼,似乎要给它下最后一次判决,“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自己的城,我会亲手杀了那些陷害我的人,再也不回埃及。”
粗布侍女服遮不住她身形的线条。连日浣洗让她的后背挺得比许多卫兵还直,腰细而有力,弯腰时后腰的布料绷紧,可以看见隐约的肌肉走向。脚踝纤细却结实,脚铃随动作轻轻一响,靛蓝染料蹭在皮肤上,像谁用指尖在她脚边画了一道泪痕。
“我们都在棋盘上。”
图特摩斯看着她,将一块染有靛蓝的布扔进缸里,水面映出他们叠在一起的影子,“但棋子也可以咬掉伸下来的手。”
米凯拉忽然扯下头上那条埃及式发带,束在其下的浅栗色卷发一下子散落下来,如同被风掀起的沙波——那是她被押来底比斯时,强迫她束上的“埃及打扮”。
“你们埃及人喜欢用谎话织网。”
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卡迭石的‘荷鲁斯降临’,原来只是换了张脸的戏。”
图特摩斯的肩头一热——米凯拉的指甲抓破了他的太阳纹身。细细的血珠渗出来,沾在她掌心里。
“就当这是对埃及的报复。”
她冷笑,“你用隐忍换生存,你父亲曾用金矿换和平。我被当祭品送来,算是替他们把账记完。”
“我告诉你这些,”图特摩斯看着她,“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唯一一个被逼着低头的人。”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亮他腰间青铜斧上的青金石,还照亮了她指间那枚刻着米坦尼纹章的银戒——那是她身上最后一点故国的标记。
“以后,”她忽然说,“我还是会用你的王名叫你。图特摩斯。”
不是“陛下”,也不是那个被她寄托过少女心思的“哈尔法”。
图特摩斯俯身,用指尖在染缸边缘的灰尘里,画出一幅简略的战局图。
“赫雀瑟的主力,会被自己的贪心拖死在努比亚金矿。”
他指尖点在一个位置,“北边那些城,肯定要趁机动手。我们得在这里——”
他的指节在“卡迭石”的位置重重一敲。
“——摆出一副死守的架势,暗地里,把精锐绕到他们背后。这叫‘虚张声势’。”
他笑了下,“我父王的战车战术里写得很清楚。”
他回头看她一眼。
“人不能选自己生在哪儿,也不能选皮肤是什么色。”
他顿了顿,“但可以选,不当一块任人踩的抹布。”
米凯拉的眼泪落进靛蓝染水,激起一圈圈深蓝的涟漪。水面映出她的银戒指,也映出他腰间那颗青金石吊坠,两点光在水里微微震动。
“如果我有一天能回去,”
她突然笑了笑,笑意里却没有半分少女时的天真,“我会告诉他们,埃及的法老和米坦尼的公主,其实都只是赫雀瑟棋盘上的卒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粗糙的手指。
“不过,米凯拉已经死了。”
当图特摩斯的身影消失在染坊门外,米凯拉缓缓取下那枚刻着旧国纹章的银戒,按进染缸。
靛蓝的水没过戒圈,纹章的线条一点点被浸没,像给这个醒来的夜晚盖下了一枚不再褪色的印。
从这一刻起,那个在方尖碑阴影下仰头等“荷鲁斯降临”的小姑娘死了。活下来的人,只是认清命运,却不打算再跪下的米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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