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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图(上)
冷宫的岁月一晃就是七年。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它没有短到让人毫无变化,也没有长到能摧折一个人的意志。
宫里这段时间仿佛很太平,除了清心阁七年间断断续续来了两三个废妃外,存芳殿竟是一个新面孔都没有。娄庄姬有时猜测,是不是贵妃已经彻底扫除异己、称霸后宫了。这个想法得到了涂才人的嗤笑。
“别傻了,那个下毒都下不明白的贵妃能有这本事?”
她随后解释道:”皇帝最近沉迷方士修仙,清心寡欲,对后宫不闻不问,她们再斗又有什么意思?“
娄庄姬不小地吃了一惊。
“沉迷方士?”
“宫里是这么传的,我也不知真假。但你想,皇帝也到了该追求长命百岁的年纪了。”
“方士之说,都是无稽之谈,陛下怎么能信这些呢?”
涂才人毫不在意:”这也不是我们能管得着的。他就是成仙了,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好。他是皇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娄庄姬无言以对。
七年过去,皇帝兴许已经忘了她的存在,曾经短暂的恩宠恍若隔世。她也已经淡忘了皇帝的脸和他的怀抱,只记得他那件有着刺鼻熏香的龙袍,那股香味曾是对她福泽的确认。而如今,纵使他们曾经有过两情欢好的时光,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怎么还会记得起一个在冷宫形容憔悴的废妃呢?她又何必为他忧心呢?
娄庄姬擦亮铜镜,看着因自己无心梳妆而显得颓废的脸庞,消瘦清癯,五官突出,几缕乱发附在两颊,眉头紧紧蹙着。她想扯出一个笑,却只显得勉强。青春的容光早早从她脸上褪去了,只留下难以掩盖的愁绪和迷惘。
她正在为自己感伤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师父,涂姨?”清亮的男声。是皇甫澍。
娄庄姬忍住泪水,连忙起身去给他开门。
“澍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一开门就撞上皇甫澍一张冻得鼻尖红红的脸。他今年虚岁十九了,长高了不少,面容俊秀,眉眼风流锐利,隐约间有柳美人年轻的影子,还没有脱去稚气。只可惜太过清瘦了,远远看过去,如同一根修竹屹立。
他裹了一件单薄的外衣,怀里抱着一摞书,在屋外的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娄庄姬赶紧让他进屋,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我本想晚上温书,可担心烛光扰到母亲休息,看师父你们这还有亮光,就来叨扰你们借一点光。”
柳美人自入冬以来,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地卧床不起,冷宫又难得请太医,只能让她这么熬着,盼着开春能有好转。
她要静养,皇甫澍白天就到娄庄姬她俩的房间,或者在院子里上课。
之前疯妃的屋子,本来空出来了。可是几年前疯妃那一场闹给四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自从锁上后就再也没人进去。
冬夜漫长,皇甫澍在读书,娄庄姬倚在桌旁打络子。
络子打出来托人送到宫外集市或估衣铺去卖,得的银子,除了付作跑腿费的部分,剩下的就去买旧书和纸笔。给她跑腿的太监嘲笑她,有这钱为何不去买点吃的穿的,买这些破书臭墨,都进冷宫了还一股文人酸味儿。娄庄姬白了他一眼,不想纠缠。
皇甫澍得到的第一本书就多亏了她的络子。那是一本掉线的纸张脆黄的《诗经》。他第一次见到书,欣喜得眼神放光,贪婪地嗅着上面油墨的味道,手不释卷。娄庄姬看着他坐在树下读书的样子,竟忘了自己通宵往来不停地挑、钩、拢、合的辛苦。
皇甫澍拜师后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他的天资才从表面的迟钝胆怯中显露出来,这才现出他是个极有禀赋的孩子。他悟性很高,触类旁通,又对知识狂热地索求,使得他进步很快。为此娄庄姬也惋惜地感慨,如此天才,开蒙实在太晚了些。
书页翻动的声音“哗哗”,伴随着屋外嘎吱的落雪声,一片安详。
烛火晃动,娄庄姬低头久了,觉得脖子酸胀,一抬头,对上皇甫澍直直的目光。看起来他的注意力不在书上已经很有一会儿了,目光交会时,一下子红了脸,立刻埋下头去。
“在看什么呢?”
“我···我在看师父打的络子。”他嗫嚅。
“又不是第一次见,怎么看的目不转睛的?”
“以前没见过师父的手法,今天才能好好观察。”
娄庄姬一挑眉。从他坐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她手的动作,这小子的谎真是拙劣。
“你如果没心思看书,就早早歇息去吧。”
“弟子知错了。”
娄庄姬轻轻叹息,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一面舒展筋骨,一面考察下徒弟的学业。谁知她刚一伸头,皇甫澍手忙脚乱地挡住面前的书页,用一种谄媚的笑看她。
有蹊跷。娄庄姬想。
“把手拿开。看的什么书,见不得人?”
皇甫澍摇摇头。
“快拿开。”娄庄姬想把他的手臂抬起来,却忘了他已不是当年瘦弱的孩子,如今凭自己的力气是奈他不何了。
见撬不动他的胳膊,她有些羞恼。
“再不拿开,我就拿戒尺过来了。”
皇甫澍嬉皮笑脸:“师父那根戒尺可从来没用过。”
娄庄姬的戒尺就是一根长树枝,一直挂在墙上,在形式上表示肃静课堂,而从来没有取下来过。每次说要拿戒尺,都只是吓唬一下他,久而久之,戒尺在他心里又沦为一根普通的树枝了。
今天她决定再次恢复戒尺的权威。
“你看着吧。”她转身就去拿。
虽说只是一根树枝,但它苍劲有力、枝节横生,当年可是把小皇甫澍吓得不轻。娄庄姬把它在手里敲了敲,挥舞了一下,作势就要打。
皇甫澍见她来真的,情急之中赶忙伸手护住脸。想象中的棍子迟迟没有落下,他睁眼,娄庄姬已经捧起他方才那本书读起来。
“···那髯虬龙一个扎猛子,激起三丈高的水花,直吓得那帮官兵屁滚尿流,连连后退···闫二娘一手无双枫叶刀,飞虹掣电闪过,几个八尺大汉竟全部倒下···这是什么书?《绿林列传》?”
娄庄姬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立眉瞪向皇甫澍,呵问道:“这书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不记得给过你这样的书。”
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涂才人这时候说话了。
“是我给他的。你们真是吵啊。”
“你怎么给他看这样的书?”
“他这个年纪,看些快意恩仇的话本子又怎么了?你放心,他看这书还开小差呢,绝没有读正经书时认真。”
皇甫澍脸涨红了,赔笑说:
“我只是看它内容新奇,才央涂姨给我带些,绝不多看,也不耽误功课。”
“你手上现在有几本?”
“额···三本?”
“全都交给我,不许再看了。”
“这可不行啊师父,我这本才刚看到···”皇甫澍争辩的话语撞上娄庄姬恼火的眼神,全都咽下去了。
“这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这些书看了一点好处都没有,把心都看野了,哪还读得进正经书。”
“所以师父也觉得这些比经史子集好看?”皇甫澍嘟哝。这当然没有逃过娄庄姬的耳朵。
“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可从来不看这些书。”
“你像他这个年纪时已经进冷宫了。”涂才人冷不丁插嘴。
娄庄姬愤愤看她,她却背着身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娄庄姬揉了揉太阳穴,冷静下来,语气缓和了一点:
“这些书不外乎猎奇夸张、博人眼球,回味时只觉得味同嚼蜡。倒不如古人经典,细细品来,余韵无穷。看这些书,把自己的品味降低了,经典的韵味,就体会不到了。”
“弟子知道的。但师父,这本书写的真的很好,我昨天读了它的前十回,今天回味起来觉得有些地方语意隽永、很有味道,倒不是那种俗套的故事。”
“哦?”娄庄姬气笑了,“哪里写的好,你倒说说看?”
“首先,书里的武功写得详细真实,一看作者就是武林人士、闯江湖的;其次,书里的几个人讲义气、重感情,读来很爽快,尤其是闫二娘和髯虬龙这对侠侣,相濡以沫,真是美好。”
从娄庄姬的表情看,这两个优点没有一个入了她的眼。
皇甫澍只得接着说:
“然后,书里写这些侠客们游历四海,处处人文风光、奇山异水,都叙述得详细,读着如身临其境般。弟子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气壮游天下,看看书里怎么说,倒也算满足。”
这个理由让娄庄姬心软了。
“都写了些什么地方?”
“有···吴郡的太湖。洛州春日的牡丹,闫二娘就是来自那儿。荆州的高峡急湍最是奇险,乘舟务必小心。益州有高山直入云霄,无人能越···”
他一说就停不下来。涂才人睡不踏实,从床上坐起。娄庄姬倒是一字一句听得认真。
“你们继续念叨吧,我去看看柳慈怎么样了?”
她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娄庄姬叫住她:
“要去的话多穿几件,快去快回,外面下雪呢,别冻着了。”
涂才人耸耸肩:“你们早点说完,我还能早点回来。”
她走了,皇甫澍还在滔滔不绝:
“渭州是与胡人交界的地方,过往客商最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青州有传说中的蓬莱仙境;泰山是龙气汇聚之地;华山是武林人士比武论高低的地方;戴鸡冠形状头饰的僧人从很远的西边来,跟我们语言不通,内力却深不可测···”
他完全凭借自己的记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列出这些相隔千里的地名,明明自己一处也没有去过,却绘声绘色,仿佛已经随书里的人游历过了一遍似的。
待他终于罗列完,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娄庄姬明显已经不生气了,注视着他热情洋溢的眸子,问:“你知道这些地方在哪儿吗?”
皇甫澍摇头。
娄庄姬取出了笔墨、一卷长纸。
“我来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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