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话

　　两周的住院时光，像被泡在消毒水里的棉絮，湿冷、憋闷，又漫长的没有尽头。吴毅脖子的纱布拆了大半，只留了一小块贴着，走路时依然能感觉到皮肉牵扯的钝痛，每一步都沉得像是才在棉花上。

　　他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喧闹的哄笑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吴毅攥紧了书包带，垂着眼，假装没看见那些打量的视线，脚步虚浮地朝着自己的座位挪过去。

　　刚走到桌前，他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像是瞬间被冻住了。

　　那张掉漆的木桌上，不知道被谁用锋利的刀片狠狠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恶心人的同性恋”。刻痕深得翻着白茬，边缘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铅笔灰，像是在他的心上，也很狠剜了这么一下。

　　吴毅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碰到那冰冷的刻痕，余光瞥见了旁边的凳子。

　　那把蓝色的塑料凳子上，被人泼了满满一滩浓黑的墨水，粘稠的墨汁顺着凳子腿往下淌，在地面晕开一片狰狞的的污渍，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化工味。墨渍边缘已经半干，结成了硬邦邦的壳，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就等着他回来，看他的笑话。

　　周围安静得可怕，紧接着，有人憋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满教室的恶意，哄堂大笑声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砸得吴毅耳膜生疼。

　　他认得那笑声，是舒宇奇。

　　吴毅猛地抬头，视线撞进舒宇奇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睛里。对方朝他挑了挑眉，故意抬脚，狠狠踹了一下他的桌腿，语气轻佻又恶毒：“哟，没死成啊？还敢回来？”

　　哄笑声更大了。

　　吴毅的脸唰地白了，比住院时还要苍白。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脖子上的伤口像是被扯裂了，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看着桌上的刻字，看着凳子上的墨渍，看着周围一张张带着嘲讽的脸，心底那片好不容易被许医生的温和焐热了一点的地方，瞬间又被冻成了冰。

　　原来，逃避是没用的。

　　原来，地狱一直都在。

　　吴毅的肩膀垮得厉害，浑身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他缓缓蹲下身，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才从书包侧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

　　他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去擦凳子上早已干涸的墨渍。可那墨汁渗进了塑料的纹路里，结成了硬邦邦的黑痂，纸巾擦过去，只留下一道道浅淡的纸屑痕迹，反而把那片黑污蹭得更显眼。

　　他不死心地换了一张又一张纸巾，指尖用力到泛白，动作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刺鼻的墨味钻进鼻腔，和桌板上刻痕的木屑味搅在一起，呛得他喉咙发紧，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

　　周围的哄笑声没停过，还有人故意吹了声口哨，舒宇奇的声音尤其刺耳：“擦什么擦啊，这可是给你量身定做的，擦干净了多可惜啊。”

　　吴毅的手猛地一顿，攥着的纸巾被揉得变了形。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肩膀在微微发颤，像一只被逼到绝境、连挣扎都没力气的困兽。

　　墨渍没擦掉分毫，反而把他的指尖染得发黑，那点黑，像渗进了骨头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硬生生打断了教室里的乌烟瘴气。

　　门被轻轻推开，逆光站着的少年身形挺拔，细碎的阳光淌过他利落的短发，洒在他冷淡清隽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身上的校服洗得发白，却被熨烫得平平整整，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最顶端，露出线条干净的脖颈。左臂上一枚红底白字的“小分队”袖章格外醒目，怀里还抱着一叠整理得齐齐整整的文件。

　　吴毅蹲在地上，抬头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

　　这人的眉眼太熟悉了，像在哪里见过的一幅画，明明陌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他攥着纸巾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盯着那张脸，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没等他捋出半点头绪，少年已经迈开长腿走进教室，脚步轻而稳，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他扫了一眼满教室的哄笑，又瞥了瞥吴毅脚边狼狈的凳子、桌板上刺眼的刻字，眼眉倏地一凌，冷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淬着冰碴子：“上课时间，你们班的任课老师呢？”

　　靠门的女生被他的气场慑住，小声嗫嚅：“老、老师还没来呢。”

　　“老师没来就不能自习？”许温年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尺子，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耳膜上，“怎么，现在校风这么松散，开始流行校园欺凌了？”

　　这话一出，教室里的笑声瞬间哑火，落针可闻。

　　舒宇奇的脸“唰”地一下黑透了，心里咯噔一声，暗骂哪个多事的把小分队的会长给招来了。这许温年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管起闲事来六亲不认，偏偏家世硬成绩好，连老师都得让他三分，这下麻烦大了。

　　就在舒宇奇攥着拳头胡思乱想，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教室后门又传来动静。

　　严芳和赵琴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手里还拿着卫生工具。赵琴琴一眼就瞥见了脸色铁青的舒宇奇，嘴角弯了弯，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那笑容看着纯良无害，落在舒宇奇眼里，却跟挑衅没两样。

　　舒宇奇的拳头瞬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骨节咯吱作响，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死死盯着赵琴琴，心里头那股邪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不用想，准是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告的状！

　　许温年指尖夹着文件，骨节泛白，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教室，冷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淬着冰碴子：“谁是主谋。”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跟被无形的线牵着似的，齐刷刷往后排偏，精准地落在吴毅旁边的舒宇奇身上。那目光里的躲闪、忌惮，还有点看热闹的意味，明晃晃地把答案摆在了台面上。

　　舒宇奇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血液直冲脑门。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攥着拳头低吼：“看我干什么？！”

　　心底的火气几乎要烧穿天灵盖——不过是个破小分队，连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他许温年算哪根葱？凭什么跑到这儿来装腔作势，管他的闲事！

　　许温年挑了挑眉，没搭理他这歇斯底里的模样，只是抬手指了指吴毅那张刻满字的课桌，又指了指沾着墨渍的凳子，声音冷得能掉渣：“怎么，敢做不敢认？”

　　舒宇奇鬓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后背的校服都被浸湿了一大片，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对上许温年的目光，嘴硬的话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同学之间开玩笑而已，什么校园霸凌？小题大做！”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赵琴琴就忍不住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戳得舒宇奇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开玩笑？开玩笑需要把人堵在厕所里拳打脚踢？开玩笑需要逼着人跪在地上学狗叫？”

　　“学狗叫？！”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班上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惊呼。那些之前只看热闹、不知道内情的学生，齐刷刷地看向脸色惨白的舒宇奇，眼神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严芳也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地补充：“我们的问题……我们应该一开始就上报学校的……但是我们当时太害怕了，害怕惹祸上身，害怕被舒宇奇他们报复……就……就想出了这么个笨办法……”

　　“够了。”许温年抬手打断她的话，语气冷硬，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这件事情性质很严重。我现在代表学校教务处主任处理此事，给你们三分钟时间，所有参与过霸凌的同学，自己站出来。”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浑身发抖的舒宇奇，那眼神里的压迫感，让舒宇奇差点腿一软栽倒在地。

　　许温年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时，还丢下一句冷冽的话：“三分钟后，没站出来的，一律按校规从重处理。”

　　教室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满室死寂，只剩下舒宇奇粗重的喘息声，和角落里压抑的啜泣声，还有那三分钟的倒计时，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分钟的时间，短得像眨眼，却又漫长得让人窒息。

　　教室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敲得人头皮发麻。

　　舒宇奇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后背的冷汗越渗越多，把校服黏在身上，又凉又痒，难受得他想发疯。他死死盯着教室门的方向，心里天人交战——站出去？那就是自投罗网，全校通报批评是轻的，搞不好还要记过处分；不站？许温年那眼神，那语气，分明就是吃定了他，要是监控一调出来，他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他身边几个跟着起哄的跟班，早就吓得面无血色，互相递着眼色，腿肚子都在打颤。

　　“滴答——”

　　最后一秒落下的瞬间，舒宇奇猛地闭上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可还没等他动作，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细碎的挪动声。

　　是那两个跟着他堵过吴毅的男生，脸色惨白地站了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参与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接二连三的，又有几个学生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舒宇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不敢吭声——他要是敢骂一句，怕是立刻就会被人供出来。

　　吴毅早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靠在桌角，垂着眼，看着自己指尖那点洗不掉的墨渍。刚才赵琴琴喊出“学狗叫”的时候，他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发颤，那些被堵在厕所的屈辱，被摁在地上的疼痛，瞬间就冲破了心底那道麻木的防线，翻涌上来，呛得他眼眶发酸。

　　他没抬头看那些站出来的人，也没看脸色铁青的舒宇奇，只是目光落在教室门口那道空荡荡的走廊上，脑子里莫名地响起许医生说过的话——“我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弟弟”。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再次推开。

　　许温年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教务处的老师。他扫了一眼站着的那几个人，眼神冷得像冰，最后，目光落在了还坐着的舒宇奇身上，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还有一个，自己站出来，还是要我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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