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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惩戒
真道好个春,院里炸开花。
下人鼠窜,拦着这个,护了那个,这儿抓空了腿,那儿搂紧了腰,两个贵主子,不知听谁差遣,一会儿撞个当头让小的钻空子,一会儿摔在人跟前挡路抬头一看竟是大人。
甫一兜转,剑到了尚裘手中。
“拦住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孽障!敢偷老子的剑,看老子今天不砍死他!”尚裘举起利刃,刃尖颤重影,他怒吼着,“小兔崽子跑什么?滚回来!”
纹虎剑向来是个逞威风的佩饰,眼下竟荒唐出鞘,吓得那群下人满地打滚,又怕尚裘当真伤着尚明裕,一个个跃跃欲试地想夺将军手中的宝剑,尚裘将剑架得老高,巧妙地避开旁人。
“孔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跑!”尚明裕拖一身湿重着实碍事,干脆在众人面前扒去外袍,一股脑扔到个家丁头上,家丁扑腾两下,脚底一滑,朝尚裘摔去。
尚裘扶住人扔开,继续追,“我孔你奶奶个腿!敢在你老子面前舞文弄墨,我看你真活腻歪了!”
尚明裕躲去院中央的百年大香樟后,扒着树探出半个身子,眼却朝右边瞟去。
他看出孟皋的步子虚着,快要冲上来一样。
尚明裕猛一摇头。
“爹,有失大将军风范!就是奶奶真来了,定也不喜你这粗鄙之语,孔夫子至圣至贤,奶奶至尊至贵,岂可相提并论?况且我不跑,你要真砍死我,回头陷你于不义之地不说,照你那杀伐决断的大将军脾性,你还得再把我从坟里挖出来毒打,实在父不慈子不孝,外人瞧见可笑可笑!”
他才说完,剑刃劈来,他绕树闪避,剑削下一层薄薄的树皮。
尚裘脸红脖子粗,跟着绕树,大骂:“你个泼皮,白生一张嘴满口胡言。别叫我爹!谁是你爹?我没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儿子,我弄死你!”
尚明裕忙道:“不成啊爹,没我这个儿子,咱家得绝后!”
“你咒谁绝后呢?!”
缩在角落的小厮陈生猫着腰退后两步,赶紧趁乱去东厢房通风报信。
父子俩在院里追逐好一阵,尚明裕气喘得厉害,回过头见尚裘亦在原地不动,他正要得意,尚裘便以猛虎之势把人摁倒在地。
尚明裕瞪眼,“你使诈!”
尚裘压根不喘气,抬手拍尚明裕脑门,哼道:“兵不厌诈,有得你学。”
尚裘收剑,大手一挥让两个人上来把尚明裕架上长凳,面朝下摁住。
大将军发号施令:“上军棍。”
下头的人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孟皋蹙额,盯紧尚裘不言。
犯的不是大事,剑没丢,军棍属实重了。
尚明裕猛然抬头,满目惊讶,紧接着吓得脸色微白,这时才在长凳上挣扎起来,“爹,爹!我不是你麾下的将士,我是你儿子,亲亲的儿子!”
尚裘四处张望:“什么儿子?我哪儿来的便宜儿子?”
尚明裕欲哭无泪:“爹,你、你换成板子打,板子大,打的地儿多,解气!”
尚裘却贼兮兮地笑,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板子大,打的地儿是多,但就是不够疼,是吧?”
尚明裕被看穿心事,缩缩脖子。
尚裘敛起笑,凶道:“我还治不了你?”
有人持着腕口粗细的军棍上来,那军棍立在那处,像是来索命的黑无常,尚明裕还未受刑,腿已是软得不能动弹。
可他一看孟皋要过来,只得强颜欢笑地摆手拒人。
尚裘这时才看到从石拱门后走来的孟皋,他背在身后握剑的手一紧,而后上去抱拳行礼,说:“殿下若无要紧事,可先去前厅稍作歇息,待微臣惩罚完孽子再作细谈。”
孟皋欲言又止。
“是啊殿下,这打人的事儿,不好看的!”尚明裕挤眉弄眼地大声道。
尚裘道:“闭嘴!还嫌不够丢人!”
孟皋的乌眸左右一动,抬去看尚明裕,负起手,似不在乎,“无事。本殿下就在这等。”
尚裘对那两个持军棍的一颔首,声如洪钟,“打!”
第一棍最是要命,饿虎初见块完整的肉,从来都是大嚼一口,第一棍也是一样,没个轻重,打得尚明裕“嗷”的一声,眼泪“唰”的下来。
孟皋左手一松,右腕上一圈红印。
“住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已然将那要下去的军棍喝住,僵在原地。
孟皋寻声,一位金装妇女走路带风,巾帼之姿,身后正跟着传报的陈生,他猜来人这阵势,恐怕是尚裘的夫人,尚明裕的母亲。
果然,尚明裕泪眼汪汪地喊着,“娘,我知错了……”
“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犯什么事非得用军棍不可?”
尚裘轻哼,说:“犯什么事?你问问他!”
尚夫人看向尚明裕,尚明裕吸吸鼻子,忸怩不安地说:“我……我拿了我爹的纹虎剑……”
越说越小声。
尚裘说:“你那是‘拿’吗?你那叫‘偷’!”
孟皋闻言一抖,稍稍低头,盯住靴面。
尚夫人沉默一会儿,缓缓说:“那是该打。”
尚明裕马上哭天抢地的,说:“娘,我真的知道错了,别、别用军棍打!”
上回他被尚裘军棍伺候,还是因为他儿时仗着身份欺压别人,尚裘知道后让人打了他五重棍,疼得他硬是两天都没能好好坐着。
他讨饶,尚裘却不依,说:“二十军棍,打!今天不把你腚打开花我就不是你爹!”
尚夫人招来陈生,叫人赶紧将大夫请来,又命忍冬去灶房里炖上补汤以备后用。尚明裕见他娘这般,顿时心如死灰,开始大哭大嚎。
孟皋抿起的唇一动,两瓣唇却若缝在一块,撕扯不开。
尚明裕袴上的褶皱都让人拿军棍擀平,可见其大力凶残,他抱紧长凳头,哭得越发狠,涕泗横流,连眉毛鼻子都痛苦地挤在一块儿,口中不停地讨饶认错,直言下次不敢。
孟皋后槽牙一紧。
“停手!”
“是本殿下让他偷的。”
此言如同定海神铁,镇在海底,换来风平浪静。
连尚明裕的哭声都停了,长凳上挨了十下军棍的人双唇粉白,难以置信地盯住孟皋,一眨眼,豆大的泪还一颗颗往下掉。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咸腥,可尚明裕并未见血,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然则在场无人敢对孟皋兴师问罪,便一如既往,让人去向皇后通禀,自去认罚。那二十军棍最后也只是打了十下,尚明裕被尚夫人搀扶着嘘寒问暖,他敷衍之余,回头埋怨地看了孟皋一眼。
孟皋如坠冰窟。
天寒地冻,就似十年前的崇阳宫。
乌眸拨云见日,春晖与尚夫人的金锦衣交辉相映,她的温柔低语与一张带着绵软笑意的玉面交错又重合,他看得越深切,越不逼真,渐渐模糊。
-
夜星寥落,虫鸣透帐。
尚明裕趴在床榻上,追视雀跃烛火,仅有转移注意,身后羞处的疼痛才会有些微不察。
他耳尖,听到脚步声,步子稳而不重,定是个习武之人,却在他门前停下,不进来。
“爹,我知道是你。”
他说完,外头的人叹口气,推门轻笑说:“混小子,确实长进。”
尚裘单手举个青花瓷盘,盘上装着冒热气的点心。他将点心搁在床柜,寻个椅子坐在床边。
他说:“趁热吃,你娘专为你做的。”
尚明裕偷笑,伸手拿起一块芝麻糕,打趣说:“不能吧?这不是你爱吃的么?”
尚裘也笑,说:“猴精。”
“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跟您学的。”尚明裕吃一口,觉着烫,又放下,“爹,我真知道错了,也没怨你。”
“真不怨?”尚裘意味深长地道。
尚明裕哽一下,吐个舌头,拿手指比划一下,“一点点。”
尚裘笑着摇摇头,状若无奈。继而他正色道:“咱爷俩许久没有促膝长谈了吧?越大翅膀越硬,都逮不到你。今日借着这事儿,爹和你说道说道。”
尚明裕一听,也正正经经趴好。
“罚军棍,于情,确实重了些,但是于理,倒是轻了。自然,我也有看管不周的地方,往后让他们两个时辰换一次班严加看守,我就不信下回还能让你偷去。”尚裘挑起眉,进而沉声道,“纹虎剑乃圣上御赐的佩剑,倘若失窃,那是重罪。我可告诉你啊,你好好记着今日的棍子,你不冤枉,也别委屈。你爹我是武夫,不讲大道理,就讲你这‘偷’,你可知你错在哪儿?”
尚明裕思忖片刻,不确定地道:“‘偷’有违道义,非君子所为?”
尚裘不置可否,又说:“明裕,一百位君子,敌不过一个小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君子太坦荡,小人太阴损,若说良策,乃折其中,君子其君子,小人其小人,此为生路。”
尚明裕似懂非懂,尚裘也不急,继续道。
“话又说回来,‘偷’只是细枝末节,本才要紧,你未经深思熟虑,太不明智。你有千百种方法能得到那把剑,或是讨,或是赊,或是借。偷本身并非正途,是为下下策,本该放在最后考虑,可你偏偏首选是它,一步错,步步错,终酿大祸。再有,你心性平和,和谁都能相处,但耳根子软,要懂得明辨,不能听之任之,否则容易被小人利用。”
尚明裕听出来这是在对孟皋含沙射影,不由得辩道:“他是任性些,可他不是小人。爹,你不是也说上回那老人不是他撞的吗?他后来也给那群不满的百姓赔偿了大量的钱财。还有今日,他断可以将所有错推到我头上……”
“不过我是不想他承认的,”尚明裕略有不满,“原本只我一个受罚,我知道你不舍得下重手,那二十军棍也就唬我,我猜第十棍后就算他不站出来,你也会让我娘站出来唱红脸吧?”
他皱眉,“现在只怕他也得受罚了。”
尚裘沉默,又是叹了口气,伸手去狠揉尚明裕的头发,不安却又欣慰地笑道:“傻小子……”
-
另一头,坤宁宫。
残月下,逢孤影。
殿前跪个人,衣着华贵精致,上身笔挺,珍珠冠不摇不动。
宫室里香笼轻烟,巧弄珠帘,袅袅拨起满室慵懒,帘后的女人倦倦伸出纤细五指,宫女垂首,恭敬上前小心取下护指,紧接着又有人端上金盆,柔荑素手沾汤过,指尖花瓣萦绕。
宫女呈上丝绢拭手,贵妇倚榻珠钗散,秀发落肩,岁月提笔为那双凤目施妆,掩去风华,描尽满目凄凉。她端坐,不怒自威。
她的贴身内官王从喜站在帘外,俯身试探地说:“启禀皇后娘娘,殿下跪一个时辰了,您看……”
皇后抬手,指腹揉弄颞颥,方有贴身宫女上前服侍按摩,她闭目安神,似不欲搭理,王从喜这才讪讪退去一旁。
良久,皇后叹息,“让他回府闭门思过。”
王从喜欣然道声“是”,赶忙跨出宫门。
那内官本还喜滋滋的,一看跪在殿前的孟秀脸上无半点喜色,于是也收敛笑容,小心谨慎地说:“殿下,皇后娘娘准您回府闭门思过,您快起来吧。”
孟秀神色冷淡,闻言不悲不喜,一掀衣摆要起身,谁知跪满一个时辰的腿不听使唤,抽了骨头一样软下去。
王从喜眼明手快,上去扶人,一不小心碰掉了孟秀的圆环雕纹珐琅腰佩。
它骨碌碌滚下台阶,转了两圈才正巧撞到个乌靴,倒在一旁。
孟皋弯腰拾起那小东西,抬头望眼。
皎月洁洁,月辉披于阶上挺立之人的肩头,映得华服清冷。
王从喜跪在孟秀身旁自罪,孟秀没看他,眸凉如水,平平盛着阶下的人。
孟皋三步作两步登上玉阶来到殿前,向孟秀时揖道:“皇兄。”
“不必多礼。”孟秀岿然不动。
孟皋低眼细瞧手里的腰佩,珐琅蓝紫金三色夺目,左半圆走兽,右半圆花鸟,靛蓝流苏密如瀑,实在样式独特。他递予孟秀,说:“皇兄来给母后请安?”
孟秀及冠后,皇帝便亲自着手他的封王事宜,早在宫外替他建好一处府邸,他搬离皇宫数月,请安却勤,常常两三日一趟,只是鲜少这个时辰来,孟皋难免奇怪。
较其他兄长而言,孟皋确实更加敬重孟秀一些,二人从前有很长一段时日同处一个屋檐下,如今虽也不亲不疏,但终归还算兄友弟恭。
回想起来,那时他不谙世事,被娘亲的死状吓出心病,之后对女子犯怵,自然也不跟皇后亲,皇后无奈之下才将他送去与孟秀同住。
孟秀斯文喜静,他则好动,调皮起来没少摔过孟秀的砚台,而孟秀从不生气,总是一副儒雅随和的模样,他那时总爱黏这个好脾气的兄长,也向人撒过娇,可惜孟秀的脾气好归好,就是不甚搭理他,他也就渐渐无趣,不再招惹。
想到这,孟皋自己都觉好笑,他那时就对皇后起了戒心,却对身为皇后儿子的孟秀毫无芥蒂。
眼皮微颤,孟皋的乌眸比夜色深邃,映出孟秀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俊容。
孟秀接过腰佩系好,笑若和风,清而淡,说:“正是。这便走了。”
那笑纯粹得像是一块无瑕美玉,这块玉触到他心间,竟是冰凉。
无瑕不成玉。
越是完美无瑕的玉,越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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