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6：宿命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方应看与苏梦枕对坐在晚红山庄的会客厅里，双双客气起来。前者说的自然，后者却多少有些迟疑。
　　“自栖孝湖庄一别，又是三年。想不到苏楼主还记得我。”方应看这时已是青年才俊，愈发玉树临风，也比以前更加的雍容华贵。
　　苏梦枕听他说的亲切，一阵没来由的寒意掠过后脊：“栖孝湖畔的教训，也容不得苏某再忘记有关侯爷的一丝一毫。”
　　开什么玩笑，那回只是晚了片刻想起是他，就被整成落汤鸡，那副样子回去时，整个楼子自杨总管以下人人掩口偷笑，若还记不住他才是怪事。
　　“想不到苏楼主这么会记仇。”方应看嘴上是这么说，心中也不免有些自鸣。这苏梦枕据说是黑白两道人人头痛的棘手人物，但只要本侯高兴还不是照整不误。
　　“彼此，彼此。”苏梦枕赶紧转移话题：“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方应看眉心一拧。
　　他皱眉的时候，却非常的娴静。
　　本来，在他的心里，两人见面后不应是这样的。那个苏梦枕据说在六分半堂的雷损雷老总面前都不假辞色，得理不饶人。
　　可他对我却这样客气。
　　而他以前对我并不是这样的。
　　方应看不舒服起来。“苏楼主好客气。”
　　苏梦枕笑的含蓄，“侯爷大驾在此，难道要别人肆无忌惮么？”
　　看他那样的气定神闲，方应看愈加不爽起来：“三年前，你至少会在本侯面前谈论天下局势，也还会训斥本侯添乱；再三年前，你神采飞扬的说不出半月，名字就会天下尽知。苏梦枕，那样的神情比较适合你。你这么不客气的说着客气话，非要把人都得罪完了吗？”
　　“原来我们认识已有六年了。”苏梦枕闻言，叹了口气。
　　“是只见过三面的六年。”方应看补充道。
　　“为何找我。”
　　“为何招我。”
　　两人的话同时响起，同时止住。
　　“你我虽然很久就认得了，但似乎并非特别要好，为什么突然又来找我？”苏梦枕道。
　　“你我六年前干脆就不认识，天晓得以后会有什么样的交集，干么要来招惹我？”方应看毫不口软。“苏梦枕，你偶然一眼看上一只猫一只狗，拿来抱抱摸摸，然后不喜欢了可以扔了，但――你招惹的人可是――”他眉毛一挑，就此打住。
　　“六年前，侯爷固然还是侯爷，但那时你身边可没有八大刀王环绕保镖，没有这样华贵的排场。更没有本事暗杀了数十名大小官员，玩弄身份各异的黄花闺女、组织有桥集团横行官场和道上，你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能耐，”苏梦枕冷哼道：“若是苏某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时哪还敢招惹你！”
　　看到苏梦枕终于冷脸说出见到他如此不舒服的原因，方应看反而舒展了眉头：“届时，你不用忍的这么辛苦，尽管放手来会会我的刀，我的人，这话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苏梦枕当然记得。只是这方小侯爷能够将他说的每一句话深记六年之久，也难免让人意外。于是他只好笑道，“方小侯爷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见教？”
　　方应看瞥了眼在远处袖手恭候的刘姓公子，瞬间将眼光收了回来，静静的看着苏梦枕。他一成不变，但却非之前的傲慢张扬，而是多了成熟的内敛，却莫名更加犀利灼人。他终于将目光转到别处，看着墙上的字画，那画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一副白衣观音象栩栩如生，他声音低的象是自语：“无论官场上，还是江湖道上，阻着自己的，难道任他坐大不成，招揽不得，又对己有害，只好杀了。至于那些所谓黄花闺女，”他似是嘲笑的轻哼两声：“自己送上门来而已，说出去总是被人引诱以至失身。难道以我的身份，还真会强抢人家不成。”
　　苏梦枕有些愕然，亦低声道：“你何必向我解释，我又没有责问的意思。”
　　听他终于去掉了敬语，方应看抬头一笑：“我自向白衣观音解释，哪个容你偷听。”
　　——这人就算是说话，也不肯坠了半分威风。
　　苏梦枕不知怎的心情转好，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正寒了脸掩饰着稍微舒畅的心情时，却见方应看附耳过来，轻轻道：“你楼里有个叫古董的，卖了堂口，卷了六个分舵的资料往破板门逃了。”
　　苏梦枕正想冷着脸说‘我早就知道’时，却觉怀中被塞了一物，方应看笑道：“我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你，打算怎么还我？”
　　说完，竟不停留，飘然出门，不等苏梦枕反应过来相送，已上了马车径自去了。
　　苏梦枕这才抽出那物事来看，原来竟是被卷走的堂口资料，封皮上火漆完好，自是无人翻阅过，心中不禁一热。
　　“你的楼子和六分半堂之争天下尽知，不如……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要。江湖险恶，并不适合你。”
　　“你敢说不要。”
　　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时候，因为自己的拒绝，便招来一道明艳烈性的剑光。
　　可是如今，那个温文却对自己一直任性的王侯公子，已经懂得怎么避开别人的拒绝。
　　“你又何必……”苏梦枕微笑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一旦翻脸便越是无情。
　　我怎么谢你？
　　你要我怎么谢你？
　　苏梦枕摇着头，披衣而去。

　　“公子，古董已绕过咱们的防线，往六分半堂的地方去了。”
　　听着杨无邪匆匆汇报，苏梦枕知道就是因为古董与自己防线起冲突时惊动了可能正在附近的他，因而出手截下了堂口的资料。可是为什么他仅止于此呢？
　　——这是你风雨楼内部的叛徒，你会坚持自己解决吧？
　　苏梦枕的心里浮现出那个人笑着对自己说这句话，或许他本人在场，也会这样说吧？
　　“我们走。”
　　他深吸口气，就往破板门方向赶去。
　　——那边可是人家的地方，我们还未布置好一切……
　　——雨天于狙杀有碍……
　　——公子此举过于冒险……
　　几十上百个理由在杨无邪喉头呼之欲出，却没有一句出口。理智告诉他此举把握甚微，可双脚已不听使唤的跟着他出了门，甚至身不由己的发了调集人手的命令。
　　于是杨无邪在最短的时间里，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看到花无错，师无愧和茶花从各个方向赶来跟在了那个人的身后，他微热的头脑才被雨水浇凉了一些，心中盘算着此行会出怎样的状况，会用到哪路人马。
　　其实会发生什么事以他的头脑一想便知。所以当莫北神和刀南神听召而至的时候，一切的布置已在那行人出门片刻之间完成。

　　“再过去就是破板门，六分半堂的地方。”师无愧低声报告着地理位置：“从这条路拐过去，是将军胡同，这雨下的大了些，公子先找个地方避避，料那厮刚突破防线，逃不了多远，属下绕到前面截住他擒来就是。”
　　苏梦枕的脸色不知是冷雨浇过还是什么缘故，似乎比平时更加凄寒。他略一思索，正要点头时，却见花无错抢道：“你陪着公子，我去。”
　　苏梦枕恩了一声，花无错身子已窜了出去，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雨中。师无愧便指着路，几人转入将军胡同，避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

　　雨天对一般人影响甚微，但对苏梦枕这样的人来说却有些不利。
　　细雨缠绵，消磨人的斗志；大雨冷冽，会加重他的病情。
　　他冒雨而来，强忍着早已聚到喉间的甜腥，一到干燥点的地方，便几乎是喷涌出来。他一把白绢帕子捂住了口，咳出的红渍被他差不多同样殷红的厉狠眼光压制的旁人连些微同情都不敢表露。
　　他其实真是个非常残忍的人。
　　不仅对敌人是，对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于是早已熟知他的茶花等人便早移开目光，要么环视周围环境，要么盯着先于他们在这里避雨的两个年轻人。
　　“好大的雨。”那白衣青年一副落拓身姿，却负手傲视，好象这场雨是因为他才下的一样。
　　“雨下的好大。”白衣青年身旁那人也随口附和了一句。他揽着布裹的兵器，随随便便的站着，随随便便的说着。似乎人家说月亮是方的他也会随口说是啊好方之类的。可是仔细看来，他清朗的目光深处却似乎隐约有种固执的坚持。
　　苏梦枕凝望着在檐下挂落眼前的雨线，听那两人说起话来，忍不住插道：”真是场大雨。”
　　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
　　这是宿命的相遇，如果不是在这个时间遇到这样的人，那么以后发生的事也绝不相同。在这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已咬合转动，任谁怎样挣扎，也终究是逃不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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