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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打鸳鸯
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道理,车夫明白,门军自然也不傻,他十分嫌弃地打量了下来人,很快盖棺定论,此人怕是个疯子。他不耐烦地一抬手,道,“先把他的驴车给我搜了。”
身后立刻有两个门军涌了上去,提着剑就要往那些麻袋上捅,章舜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身上的令牌,“谁敢!”
那两个门军只用余光略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丝毫没停,捅了两袋麸皮后,突然迟钝地又回看了眼那枚仍立在半空的令牌,待看清上面的字眼后,颤抖着丢了手里的剑,扑通跪在地上。
那个门军头子见状不好,立刻上前来,睁大了眼睛去看那枚似乎颇有玄机的令牌,不看还好,一看顿觉双腿酸软。
那可是守备才有的调军令,全金陵城的卫所见到此令,都得无所不应。
眼前人面色已近乎铁青,周身蒸腾着森然怒气。
门军头子腿下无力,也跌跌撞撞跪了下来,“属下有眼不识泰山。”
“怎么着,这会儿可以去搜了吗?”那声音不像是人声,倒像是一股冷飕飕的风刮进了耳朵,剌得耳膜生疼。
门军头子只觉得耳根子流血,忍着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对上了一张魂不守舍的脸。
陈二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子掀翻在地,摔了个四肢朝天,两个门军爬进了他的车厢,提着刀剑一通穿刺,将马车搜了个底朝天。他尚在地上哎呦着叫唤,又被拎着衣领子提起,面皮子被来回拉扯、揪得生疼。
“这……这是干嘛呢。”他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道。
门军头子认认真真地比对着通缉画像,确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才放过他,又亲自去马车里检查了一遍,冲章舜顷摇头。
章舜顷扶了扶额,方才徐鸣珂马车擦身而过后,他无意中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马车,车夫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才心生疑窦,可到头来竟是虚惊一场。
“干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章舜顷没好气道。
陈二叫苦不迭,凌仙被贼人掳走,他今日定是难逃此劫,如何能不怕?只得将缘故道了出来。
章舜顷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目光悄然落在了前头那辆马车上,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哀怨,这徐鸣珂如今架子真是大,竟然当没事人一样,又一次无视了他。
他提着步子上前,生怕自己再掀错边儿,径直绕到车前,车夫见到他立刻闪身躲开,再不敢惹祸上身。
大半边车帘被毫无预兆地掀起。
看清眼前画面的那刻,章舜顷的脸像是泡进了染缸一样,惨白、通红、绛紫、铁青轮番上演。
不过一瞬,车帘被十分仓促地甩了回去。
“哎呦,你弄疼我了。”
女子的娇软声线惹出了章舜顷一身鸡皮疙瘩,他顿时呼吸急促,几乎要脱口而出脏言恶语,但好歹修炼过养气的功夫,强行吐纳几息忍了下去。
因顾忌着身后有诸多门军行人旁伺,他以身躯挡在车帘缝隙前,生怕被人看到车里的“淫丨乱”,等气息平复后,才压低声音恨恨道,“徐鸣珂,你还知不知廉耻了?!”
车里的人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落入了旁人眼中,一阵让人尴尬且窒息的沉默后,章舜顷听到了一抹女子隐忍的笑声。
章舜顷顿觉周身血液上流,一并涌入脑门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把那个粉头从马车里拽出来游街示众的恶毒冲动,好在他理智没有完全丧失,只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决计远离这对狗男女,生怕被沾染上半点儿污秽。
他步子迈得极快,因而也没有听见徐鸣珂那句“你误会了”。
章舜顷发泄地在城门外来回转圈,脑海里却不断涌现出方才的恶心画面:
那个粉头埋首在徐鸣珂腿间,发髻松散,钗环半卸,脑袋诡异地来回蠕动,徐鸣珂则弯着身子捧着她的头,两个黑乎乎的脑袋抵在一处,缱绻得旁若无人。
他觉得全身像是爬满了跳蚤。
在京城时,章家和徐家比邻而居,章舜顷和徐鸣珂自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知他事事规矩守礼,在男女之事上尤甚,平日里见到女子都要退避三舍,有些暗中属意他的京城贵女,想伺机攀谈两句,往往都吃了闭门羹。
怎么一别三年,他竟成了这般德行?难道真是秦淮河的暖风熏得游人醉?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那个粉头身上,瞧着就不像是个本分的。
无论如何,他不能容许那个粉头让好友沉沦堕落。非要有人当恶人的话,就让他来当好了。
-
就在章舜顷决计要棒打鸳鸯时,徐鸣珂终于解开了勾在他衣衫刺绣上的簪钗,也帮弗筠绕开了缠绕在簪头上的发丝。
弗筠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头皮。
方才为了掩饰陆炳弄出的动静,她不小心将簪子勾上了徐鸣珂身前的刺绣,发丝和针线缠绕在花枝簪头上难分难舍。
加之车厢里光线昏暗,徐鸣珂一时分辨不清缠绕的回路,也生怕动作粗暴扯疼了她,只能极其细致小心地梳理。
不成想,竟酿成如此误会。
经过一番纠缠,弗筠的发髻早已蓬乱得不成样子,索性将头上簪钗都卸了下来,如瀑的长发披落及腰,她徒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以簪别之,满头青丝束于脑后,自有返璞归真之感。
一举一动从容有序,不见任何尴尬之意。
徐鸣珂却对方才的误会耿耿于怀,一想起章舜顷那满脸的鄙夷嫌弃、甚至是憎恶,他就觉得脸皮发紧发热,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他不由自我反省起来,虽然他和弗筠并没有真正逾矩,可若非他一时昏头跟弗筠在车里打闹嬉戏,也不会造成这般下不来的窘境。
他是有些不成体统了。
徐鸣珂正襟危坐起来,道,“我会跟舜顷好好解释清楚的。”
弗筠浑不自意地耸耸肩,“就让他误会着呗,又能如何。”
“那可不成。你我尚未洞房花烛,怎可担起这样的污名。”徐鸣珂一板正经道。
弗筠轻轻一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可不是良家女,那些德容言功什么的,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徐鸣珂听了她这番言论,不由愣怔住,将噎在喉咙里的话咀嚼了许久,也没理出自己的思路,语无伦次道,“可我不希望你……你以后不必……我可以护你周全的。”
“我懂你的意思。”
弗筠笑着挑起车帘,天色已近乎墨黑,街道两侧挂起了红灿灿的灯笼,使得阴沉的夜幕沾染上些许暖色,连她那张莹白的脸,也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
徐鸣珂的脸依旧笼罩在黑暗里,人即使在情急之下也总是利己的,他方才那句磕磕绊绊的话看似句句为弗筠着想,可心里还有句最关键的话被截断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发胀发涩。
他平素有意忽视的出身差异,被弗筠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罩,乱石杂草,一览无遗。
弗筠自幼长在烟花柳巷,所受教养跟良家女子不同,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看来情之所至的温存对她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不必跟情爱挂钩。
心里阴暗的念头一旦有了苗头,便开始肆虐生长,他是凭何得到了她的垂青呢?她的画师?还是魏国公的儿子?
情热上头的人,总容易将一切理解成郎情妾意的理所当然,然而,一旦那重旖旎幻境有了残缺,也容易习惯性地把所有都往坏处去想。患得患失,毫无定性。
“你想什么呢?”弗筠用指尖挑起车帘,借着沿街的灯笼打量徐鸣珂的神色,他陷在失神的沉默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没什么。”
弗筠放下帘子,将那抹聊胜于无的光也拦在了外面,车厢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两人都没提掌灯的事情。
黑暗里,两人的面容影影绰绰: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却嘴角含笑。
一直到马车再度停靠路边。
晓花苑虽是烟花柳巷,单看外观却是清整门第,粉墙黛瓦,朱门兽环,与一般官宦人家的园林无异。
因出了凌仙失踪这样的意外,陈二和弗筠都指靠着徐鸣珂作证,能帮自己减轻些罪行,便留下他一同去见鸨母陈妈妈。
弗筠见车夫无人安排,也请他进去喝茶,车夫自是欢喜不迭地应下。
一行人穿花过柳,来至晓花苑厅堂。
那幅徐鸣珂亲手绘制的画像,挂在当中最显眼的位置。徐鸣珂不由看向弗筠,却见她盯着凌仙的画像发呆,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安慰。
“哟,徐公子怎么来了?”
一具臃肿且艳俗的躯体从后厅挪动着进来,满面堆笑,脸上的纹路都被撑开了许多,这便是鸨母陈妈妈。精明的目光毫不费力地落在了徐鸣珂身上,以至于她连屋子里少了个人都没察觉到。
徐鸣珂仍不习惯跟陈妈妈这样的人打交道,强忍着自己退后的冲动,开口道,“陈妈妈,我在大报恩寺上香时偶遇弗筠姑娘,因一些事耽搁久了,故而这个时辰才回来,还望见谅。”
陈妈妈甩了甩手里的帕子,若有所指地扫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嗐,这有什么,妈妈是过来人,还不懂这些。”
“凌仙被贼人掳走了,生死不明。”
弗筠强行打断了徐鸣珂的层层铺垫,决定单刀直入给她个痛快。
陈妈妈听了她的话,足足愣了半晌,面上的褶皱以乌龟爬行的速度渐渐复原,露出岁月原本的痕迹,层层叠叠,浑像一只丑陋的沙皮犬。
“什么?”她突然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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