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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5 泪水长流
他在船上做了一个梦。梦中新的比德从潮湿的泥土中爬出,教他如何通过四百步走到诺森布里亚的岬角。从约福维克至亨伯河口远不止四百步,更不必说中间还有小岛,他至此便醒了,躺在沿乌斯河漂泊入更广阔河流的水域里。“哎,弟兄,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埃格伯特。对方不说话,于是阿尔弗雷德在他的胳膊上靠了会儿,一个人挪上草堆。如今他的伙伴已一丛丛睡着,倒教他一个人眼神清亮。
亨伯,它有个沸腾响亮的名字。他祖父曾跨过这条河流,率领他最亲近的队伍,如此便不必说埃塞尔伍尔夫。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母亲呢?一种悲哀的、美丽的臆想存在于阿尔弗雷德的心里,没人会将这样的东西称之为记忆。然而西撒克逊人引以为真。他感到一种如何鼓舞的澎湃存在于胸腔中,仿佛有千百飞灵萦绕闪烁在肺里。他们是如何骑行的?如何趟过水中?
你应当休息了,他听见一声叹息。当他伶仃地躺着,艾勒便会出现在他梦里。艾勒已经死了,这同样是一桩悲伤的、无可更改的事实。他盘绕起来,仿佛心中有一只同样的、毛绒的绿色小狐狸。如果是埃塞尔雷德,他喜爱这样的小生命。他会将它放走,来日在猎场上捕杀它。他会抚摸它毛茸茸的背脊:我听见雨天里你舍不得把它放走。怎么了,我的弟弟?
他有些迷幻于这样柔软的抚触,事实上埃塞尔雷德的声音远比这厚重而低沉。至少现在,它对他没有什么不好,他抱持着心绪活跃,再次明白地入睡。如珍珠般洁白的梦境,长船靠岸,摇晃声将他唤醒。船主悄声告诉他自己得去长屋里。
“那是你的雇主吗?”阿尔弗雷德问,“我跟你一起。”
“我很难说好。”索玛骑在船沿。
“如果那是维京人的地盘,你们得带上我。”里奥夫温说,“大人,别再拒绝我。”
阿尔弗雷德拒绝了他,让他看守着同伴与修士在船上等着。二人的脚步淋淋地远去,将同伴身影掩在树林河畔里。饶是鼓声,也在隆隆泥渍里映得发红金亮。维京人的领地。
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甫一进门,一道飞旋的人影便掠过他眼前,欢声扑进五彩衣裳,不是英格兰人也不是维京人。“是,华纳迪斯的胜利!”接住她的人喊,又将布条抛向空中;人人挨挤着,梁端的龙首突兀,上边擦着未干的桐油。“让一让,”索玛牵着他,“别踩着人了!”
“你的个子相对我想的要小些,朋友。”阿尔弗雷德道。
索玛问:“你确定还要说我?”
及两名小物挤到厅前,房廊下围着三面长桌,屋间置着金釜,汤食正响,其后勃发黑髯地坐着一名男士,大概是领主,目光炯炯却总觑着眼;一旁一桌是武艺,一桌是客人。厅间马扎上坐着一人,他辫子扎成月白一道长绺,索玛先上前与领主搭话,而后又被他叫住,止步细细答了。那桌客人在火把边坐成一溜修女。其间稍显矮胖的,搭着院长的白袍。一旁较年轻的,见他与索玛同来;又凝他一眼,这回柳眉稍竖了起来。领主道:“既然如此,你应当回来和我们坐到一起呀!”
索玛说:“我不能,至少不是现在。我会站着参与您的宴会,大人。”
阿尔弗雷德在廊下,因为索玛让他留在这儿,不叫他走到厅前使唤他。“我改变不了你的主意。”那领主道,大马金刀地往釜前一扫,“得了!”闹声如涟漪般平息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他又道,“好了,庆祝狩猎已经够多了。”他乌黑的卷发披散着滚在金发裘上,“即便是乌勒尔,也懒得听如此多熏臭的酒嗝。别让弓神等太久!我们乔迁新居的第一场大胜,献给诸神,更应献给我们强有力的战友。因此我说,感谢你们!为着勇于夺回自己的战果,洗刷你我剑上的污名!”
“为众神之父!”席草的穹棚内齐齐一声震地呼喝。
“为他恩赠的光荣!——也感谢此番最大的功臣,乌法尔。我们的战韬,我们的怒火,与他的英名正牢系在一起。没有他,布劳的那帮军蠹便不会还账,不是今日,不是现在。这杯敬你,兄弟。”
那月白的人扬了扬角杯:这多半就是那名乌法尔。“他们的代价便是我的荣幸,大人。”又一声叫好;乌法尔齿边亮了点金光,“有人寻求帮忙,有债当偿,没有我独自享乐的道理。正如暴雨张弛迅疾,如今他与我已在炉边休息。你们不觉着前些天雪太大?”维京人的脚边堆着小箧,象牙匣子置于织毯上。“是,我差点要想起老家。”“我也是一样,这时候松恩峡湾已被冰封了。”乌法尔道,“我看这儿今年冬天也不容易。”廊柱后有人悉悉窣窣抬着木梁经过。乌法尔说,“因此我得说,该感谢风浪正好。”
领主笑了:“谦逊的军师。我该报答你什么才好?真希望你留下,但我想你又要再次不得不拒绝我。为什么你这样温和,乌法尔?难道你不觉得我的船头能使你牙尖锐利?我真希望你长留!这便是你为何该为我们庆祝,你暂时与我分享的喜悦,如清晨之雪即将消散于指尖。至少今夜,没有急事,也没有奸险;你不必再枕着筹谋入睡,我的朋友。”他垂首踱步,长靴泛着如锦光亮,“尽管我还不堪入睡,好觉是独属善谋者的馈赠。我想说我十分艳羡,但那不过是狭隘者的短言罢了。我仍为不久的将来另一些事而困扰,谈论血腥杀戮太多,对客人未免太过失礼。”他向隔壁桌微微躬身,“还望没冒犯您,院长。”
院长颔首:“还算平和,亨普霍姆的领主。我们的修道院离纷争尚远,不靠近这儿,也不靠近布劳。”
“感谢你——我还不急着喝,姊妹。我感激你的馈赠,你豪饮的赠礼;可你们为何造访我家,我实在不懂。”
“还望您理解。”这年长的修女还了一礼,“我所思所为,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住在河谷洪道旁,人需思虑的便不止眼前自己。您清楚那河狸吗?它们总是最早监测到山洪的隐患。一点落石,一处小折枝,都能泛起整湖的涟漪。我想这林中人人皆如此——您威名不小,不应为一处小役责怪他人注视。
“我此前尚未登门拜访,请您谅解,谨慎者多半迟疑才智慧,滞缓才有夺。我来自英德拉伍达,代拉林中的修院,原是最寻常且艰勤的清修地,正如您的纺妇们通禀那般。您未曾知晓我,但我已见过她们,于河边浣洗衣物时,我望见东滩上铺散开的金线;日落时又收拢,家家荷着成捆的长鱼。姊妹们以此惊异,互市秋收已有月余。还望您理解,她们与我均未曾有意隐瞒,亨普霍姆困扰于关隘,樵鱼小事自是日后再提,而今波澜平息,感念她们的友情,因此我便不得不提醒您。
“或许您尚且不知,英德拉伍达有过诸多邻居,此处似乎也曾有炊烟。我的前辈曾与其交好,但百年间它们也早已逐渐淡去了。据我所知,坡上的农田距此稍远;亨伯的河脉宽广,牧场早已洇为洼地。我不先说您也熟悉,下游的滩上俱是横渡而来的长船,而从这儿再往德里菲尔德的群瀑去,山涧间缀着好些圆顶的村庄。前者你从前称他们为朋友,现在是否还这样说我不知晓。然而如今冬季已到,距离您最近的是布劳。”
领主的眼睛眯得狭长。他的眼神说着“有话不妨直说,女士”,张口却提:“侍从,给我们再提两桶酒来。”阿尔弗雷德听见院长说,英德拉伍达是神赐的牧地,又听领主说,诸圣日时郡长在皮彻林嘉有宴会将举行。他心中想着,僧侣的介绍是合格的入场券,他的头又痛了起来。
亨普霍姆是片冰凉的草甸。自林肯郡北上的流民曾在这儿驻扎,留下几撮黑梣木的营地。比德未曾这样写作,牧羊与蓄渔,灰与绿的云霭下是星点挪移的耕影。他想起比德。比德的抄本中说,亨伯河的河口自南向北宽有四百步,若沿滩涂下行至东南的岬角,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尽头。它的支流多半有清澈的发源,来自巨石生隙的山瀑,滴落入咆哮的潮汐间。那么林肯郡的支流也是如此吗?他不清楚。兴许编撰地志的人笔触中总有泥沙。北方的埃德温于此加冕,比德又写。在他的疆土,母亲可抱着幼儿从海走到海的另一端。
如何会有母亲抱着幼儿走向海的另一端呢?埃格伯特曾说,水浅时人甚至能在亨伯徒步涉水过河。阿尔弗雷德应当询问他如何会知晓,或许他曾经问过,他记不清了。埃格伯特说他幼年来时曾见有河心岛,突出如棕鲑的脊背。你曾趟上去过?阿尔弗雷德好奇。没有,埃格伯特道,我父亲制止了我。他说想走过去至少得成年,也许得等我再高些,也许得长得如巨人那般。兴许我得有两三米,地方官坐在高处的边缘,你也上来试试?
院长说起郡上旧时的事,许多年前的老郡长是现任郡长的舅舅,后来他去世,郡长的头衔便落在了奥斯蒙的头上。奥斯蒙?他是奥斯伯特的第四个儿子,却是奥斯维乌后裔的首生子,圣奥斯瓦尔德的血脉,职位倒与他成王的父亲不太相干;统治者,他年轻时便已注定,自小与母亲和弟弟一同生活在代拉,十三岁便颇负盛誉,骑行远超整个东郡的快驹。他父亲的亲兵掌于他手,这是自然,毕竟沿海巡防许多仰仗轻骑。另一件小事,则在他父亲被流放时。他的受地皮彻林嘉,那附近的贵族曾污蔑他,声称他的郡长之位乃窃取而得,便是他弟弟,也比他更有受任的权利。彼时正值四旬期斋戒,大主教巡灵至此,伍尔夫赫尔立刻替他受了刑,穿了钉鞋,流了三月血。如今恰逢诸圣日,奥斯蒙必然如以往设宴留宿他。伍尔夫赫尔。他希望自己从未听到这名字。
“即便抛开这些不谈,您在我之上还有个宗主,那便是上帝。”领主道,“难道大主教不是您的领主吗,院长?”
“我们的修院是郡长家庭从属,大人。”
“那更是如此。”领主说,“还是你嫁过来比较诚恳。”
乌法尔闷闷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被逗乐了。“我是说真的,”领主扬了扬酒杯,“据我所知,基督教出家的女人多半出身殷实。再重的财金,也比不上做神的快婿。考虑你是位院长,想必也是贵族;又是位领主——还有什么比这更门当户对?皮彻林嘉的领主见我一人也是见,见我俩也是见。不若你我结成姻亲,好教他将来也还我份礼。”
他感到拳头温温地发言,不过如今他的感官已经很迟钝了。“何必呢,奥德瓦尔领主?”又一人道,“照这么说,您该找郡长联姻。连你也抬去,没得倒来卖去地寒碜。”而后他没听清,只听得厅间惊讶的一瞬,那人应了奥德瓦尔的反问,又说,“望您理解,和郡长攀关系向来门是热络生意:代拉最不缺的就是贵族,领主,领主的儿子,领主远房过继的亲戚,一朝春草三月出,足以塞满两个五十人的阿尔庭。如您这般新来的小贵族——恕我直言,还妄谈雄风强劲?”
她的声音好似钹锣,嚓地一响,阿尔弗雷德头晕乎乎的。前门一阵喧嚷,“是在这儿吗,带我们来的维京人?”只听得地方官道,“给我出来,把箱子留下!”奥德瓦尔皱眉,只见得送他们前来的索玛,她已站在那修女身后。奥德瓦尔道:“哪儿来的疯瞎子?”
“我是约福维克的地方官。”
“那你来亨普霍姆做什么?”
“来查赃物。”
“哼。”奥德瓦尔气极反笑了,“哼,官爷,好大的威风!我是否得大敞双扉迎你进门?还打算在我跟前审问我的勇士?让我也说直白些,朋友,除非英格兰王廷搬进我家,否则我没听见掀屁点风。今夜我不打算容忍第三人惹恼我——轮不着你在此插嘴,伙夫!”
话已至此,侍卫长慢悠悠地晃进门,那修女冷觑着众人,索玛道:“大人,我至此还一句话都没得多说。”阿尔弗雷德刺痛得很。乌法尔说:“我以为你是来吃饭的。”在他眩晕般的耳鸣里,他仿佛见埃格伯特的剑骤然亮起火光,里奥夫温的声音萦绕在他心头,他忽然想起自己已抛开对方行动三次。事情如何能变成这样?“够了!”西撒克逊人大喊了声,“够了,都闭嘴!国王已经死了!”而后终于晕了过去。
好烫。他感觉大脑在燃烧。一团白色的湿絮酸淋淋地,悠悠荡荡沉入沼泽的绿水。为什么?他想自问。他无意指责谁,如今处境只能归于自作自受。倘若他没来诺森布里亚;倘若他没自告奋勇地作使臣护送;倘若他在埃塞尔雷德还在家时坚持他的打算;倘若埃塞尔伯特心中另有人选;事情是否会有不同?
阿尔弗雷德想起稍久以前的事。准备出使时,他从埃塞尔伯特的书房出来,恰好碰见了里奥夫温。对方问他是否是来找埃塞尔伯特,他说不。对方问他是否打算替国王远行,他也说不。他总是与里奥夫温说谎。
他的呈请正放在埃塞尔伯特的桌上。他头好痛,两颗眼球像蛋黄一般,仿佛一睁眼便要流出来。巨大的石像歪着脸,眼眶中挂下金黄的蛋液,牛在下边舔舐着,蜿蜒的口涎诞下草甸上多彩诡谲的溪。溪水中跃出无数小人,“妈妈!妈妈!”它们大叫,“妈妈,妈妈!”它们弹跳跃起,手中举着牛毛般的钢叉。太阳发绿,天空又泛着昏黄。流动的太阳盈着惨绿,仿佛即将要消亡。他心里很辛苦。
他好像曾惊醒;也许有,他记不清了。他像是一直醒着,看见点着蜡烛的房间里有人来去,又好像一切空荡荡的。他正站着吗?还是已经睡下了?某一刻床头坐着里奥夫温。他问这儿是否有医生,有应当也去看看埃格伯特。他躺下去前又说,我们得跟维京人谈谈,我愿意息事宁人。他的记忆漂浮作硫磺的、板结的云块,隐约地,似乎有人唤了声他的名字:阿尔弗雷德,你该睡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倘若抛开阿尔弗雷德的感触不谈。里奥夫温的确在床边守着他,他身后的门口站着埃格伯特。抛开宴席上的纷争不谈,眼下人们或散步,或已经睡下了。里奥夫温没有回头理他。“你不应这样对待他。”他说。
“你指望他如何呢,与你一同对抗你新树立的敌人?”里奥夫温道,“我的主子在尝试建立某种平衡,埃格伯特,我心想你是清楚的,我以为这不是对待朋友的方式,长官。他在家里时,尚且是他兄长仅剩最小的弟弟;饶是初出了门,也要背负你的负担。我以为这没什么,交朋友便是这样。可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唯一办法?你是否掂量过你的举动?
“我不打算问你们在大殿里发生了什么。今天现在长屋里,我见识的已经足够了。我看见你鲁莽的行径,无法确定它就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你注意着我们进门前那些维京人已经生气了,便是没发觉,你也可以先问我。我注意阿尔弗雷德,自然会注意他与你的关系,既然这是已有的事,我指望你同样在意他。我只想让你知道,当你的国王逝去,他心中的压力不比你少。”
埃格伯特沉默了会。“我去门口添灯。”
“我希望你最好是这样。”里奥夫温道。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星光落在屋脊上。积雪覆盖草顶,留下的只有几行野蹄。那名年轻的修女站在旁边,索玛问她:“我以为只有金鸡会站在屋檐。”
修女道:“它是的,我上来时刚把它扔下去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院长?”
“和月亮说话?你不觉得这儿很开阔吗?”她问,“我不与你说虚话,我只在这儿坐一会。刚结束与人争执,这片钝黯的景色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如果你坐下,我会说给你听。”
她们并排坐着,亨普霍姆的长屋对着河道蜿蜒遥远的远方。晦暗的天光下,天空红紫的身形将河流映成平板的灰色,这条名为赫尔的幽河,它左右两侧的树林呈三角。渐渐地,天空泛起闪亮的微光;又或许是河流的颜色,白天不会来。她坐在屋脊上,唱这样一首属于金星的歌:
一匹小红马,挽自东方到。
身披金鬃毛,趟水欢快过。
草霖扶梓替,兀由青烁烁。
河流绕影望,倚身笑由由。
漫漫人生谁作陪?
浪卷朝夕翻窄驮,长河泛滥波野阔。
长河泛滥波野阔。
他是在鸟叫声里醒来的。驴车吱呀轻摇,远望是遥阔丘陵的草木气。阿尔弗雷德愣了会,发觉他正坐车走在代拉的山间小道上。暖风让草甸化了层尖雪,留下湿漉漉斑驳黑棕的袤野;劳作的麻布搭在车栏上一晃一晃。他盯着正闭目养神的伙伴,直到塔特弗里德被他吓了一跳:“呦,醒了?”
这便是他们如何再次交谈的。也许将来终有一日我会很感谢塔特弗里德,阿尔弗雷德心想。里奥夫温瞥了眼,即便并未搭话。埃格伯特撑着腮,他知道他并不能看见。维京人与修女骑马走在前面,后者将视线落在书上。为何是修女?塔特弗里德解释,她们也要去弗兰恩堡,板车就是她们的,路途尚远,估计今日入夜方能抵达。原来如此,阿尔弗雷德想了想,那么车是贵重的财产。没错,埃格伯特道,算进教会资产时一辆板车能抵三银锭。以及你可以靠着我,他补充。对不起,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摇头,他蹭坐过去,问他的眼睛,又握握里奥夫温,希望对方不要怪他。知情者忍不住笑意,不知为何,这两人关系缓和许多。阿尔弗雷德问话,提问是否有人愿意启示昨晚发生了什么。无悬念地,怀特人被推举上岸,因为后半夜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么:
从前有一位领主,一位军师与一位勇士,领主是个大人,却没有自己的领地,他来自斯韦阿兰的某地,一处英格兰人并不明白的地区,木料与琥珀的行船往来于峡湾,山谷面东地开口,拂晓可见金波的对岸蜜酒滚进桶。他有位兄长,那名叫奥塞勒的(奥塔尔,索玛更正),年长他八岁,在家乡远比他有名气:妙言的奥塔尔,慷慨而有威名,远道而来的宾客赠他一把长戟,翌日一早他割了三颗熊头赠礼,戟上的鲜血尚且还滋着冰碴。经过乌普萨拉的广场,你能在长形符石旁听见他的名字:左边是弗雷,右边是拉格纳。他没有自己的诗人,但出资远至基辅与罗马。按常理,一家总得有人看着锅子。但兄长的儿子年已十三,而奥德瓦尔的年纪已有他两倍不止。于是他近冬时分家;他一点也不凄惨,带着新近劫掠的所有战利品——唯有运气般地遇上了三场风暴,每场都把他吹往更西边。
他在丹麦的岸边避风时碰见了这位军师。是好运气,他得说:这人出身银泓,即便是山里樵夫也听过挪威商队的威名——倘若不是要去西法兰克,那就更好了。领主想要位北海搏浪的行家里手,听说拉格纳之子在对岸早已凿下诸多王椅,有一些岛,叫马恩之类的——他想去那边,奈何对方正待航往温暖的低地。他指点他,待到三日后归晴再出航;倘若必须,他还得扔掉他船上多余的货品。他不太明白,直到在英格兰,他的渔妇们捞起搁浅的军师。你的财宝呢?对方问。扔了,他答,那人腾地跳起,怎能扔钱不扔奴隶?!路过的巡逻卫兵关押他们,在那叫埃塞克斯的地方,说二人像是丹族劫掠者的细作;不,军师喊,我是诺斯人;知道了,牢头应,我是朱特人。这儿的郡长正待与法兰克贵族结亲,那些“奴隶巧妇”连夜编织的贺礼救了他。军师冷静了,多天沉默的牢狱生涯似乎让他灵光许多;但他们依旧不能同行,郡长勒令长船航向北,而军师尚有自己的事需处理。乌法尔给他指点了条沿海渠道,便分道扬镳。接下来的事很简单:船经过东盎格利亚,领主怀疑那儿的国王是个疯子;又经过林肯郡,远在滩外便能望见盖尼人深林中的堡垒。前路显得扑朔,他未及发愁,浪便将船拍进亨伯河口。眼前是一片开阔而闪亮的泽地:水沟纵深,正如在他家一样;北风清爽地拂过蒿草,也如在家一样。瓦克斯霍姆,这是他家乡的名字;真巧,这地方叫亨普霍姆。他驻扎下来,决心与亲朋们于此生息。艾勒?“应当问布劳的那帮可怜虫,”他说,“若你们日后凑巧碰上;事情在本地人或许大有不同,但这儿总归有位基督教王,谁当国王对我都一样。”
而乌法尔,他来自霍达菲尔克的北边,艾勒该死地是个啃猪泥长大的,现在他指望所有船冻毙在他圈定的茅坑里!他这样说着,他的船队是扎根于吕加菲尔克,建立者是他舅舅,那是位精工的船匠。老乌尔的痛风日益严重,船队传到了他头上,如今年头已有三,银泓奔流于米德加德的西墙,不介意将狼吼泼向更远的地方。他与索玛相识已久,这袤岭虬湖的挫骨刀;她由老舵主招揽而来,彼时辫上还毡着厚厚的鹿皮帽。在丹麦初识奥德瓦尔,他方才送她出海,问题在此后:他当晚正待点货,却听得船已出了港,船舱还裹着些香料与药材,好辛苦才运出巴格达!现在他不必回家了!更妙的消息,他的副手带头去了英格兰,甚至没卸下他尽力请来的医师。他心中已有盘算,倘若货在风暴中丢了,就把人剁了扔进下水道喂蛇。这帮蠢贼果然瑟缩于伦敦,不不,副手求他,货已不在手;他们本以为药材在这儿能卖出高价(向来如此),再不济去坎特伯雷,或温彻斯特;但零星商队正迁往北边,听说南北要有些贸易往来,如今罗马道上的生意比港口好使。是吗,他冷笑,那货呢?副手赧然,被抢了,我不中用。乌法尔一路追查到亨伯,甫一联系索玛,约福维克的船运便停了。再见着奥德瓦尔,他恰巧也要去布劳。“我想你的国王吊着不少商旅,”他直觑埃格伯特,“倒未必不算他自作自受。”
至于那位勇士,她话很少。当侍女将昏厥的西撒克逊人抬上被褥,她便入座吃席;等转一圈问至她侧,她尚在大快朵颐。勇士穿得朴素,一方包头巾,一件鹿皮袄,旅行斗篷撇在半肩,腰间挂着獾毛袋,浸红的皮带系着劫掠用的钩斧。她挑眉看他,率先道:别跟我来诗人那套。待她吃完沾饼,她才又道:现在我能说了;告诉你们的管家,我不会让他搜检行李。我见过太多人,领主死后便寻死觅活,对自己愚蠢,对仅剩的同僚亦鲁莽得残忍。他主子死了,我感到遗憾;但这并非由头,让他拂了主人家的好意,又辱没帮助者的声名。我想这在全天下是同等的冒犯,即便是赤农,也不愿□□硌进石子。倘若他足够明智,应当看见这位领主正照拂他的病人。我不会再多说,她道,我包裹已是他的私产了。
驴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山坡,那是个村子,踮脚能眺见山下河边的麦田割成一圈一圈。修女下了马,怀里抱着只包袱,另一位稍矮胖的与她交代,正是先前那位院长。阿尔弗雷德头依旧很疼,因为这位年轻修女也被索玛称作院长。修女入了院子,有只大黄狗凑上前嗅嗅,转头又往未开灶厨房去了。台阶上妇人与她交谈,接过她的包袱,又进屋取另一只给她。她们的口音在重音处有些高昂,他感到有些新异,看见茅屋顶后边冒着树丛稀疏的黑尖。你还是感觉很不适?里奥夫温低声问他。阿尔弗雷德摇摇头,倚着车厢,不,到冬天了。
他有些好奇这时节村里应当做什么,考虑它不近沟渠,似乎也不见放羊的牧草地,眼下收获的季节已过,各地粮仓大概已打点清楚。你难道没下过村子吗?塔特弗里德瞪大双眼。阿尔弗雷德的脸腾地涨红了。侍卫长微笑着解围,现在是放猪的季节,大人。当树皮皲裂,树叶剥脱,层层累累的落叶会将果实盖进土里,譬如榛果与橡果,到那时进山的猪便开始觅食。还有菌子,塔特弗里德补充,倘若雨水充沛,打湿的腐叶下还会丛生蘑菇,若认识隐居的布立吞人,便能知道野猪的獠牙如何被称作金锄。修女将袋子放进车,那是窝不太肥的小鸡,又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是村里人附送的。它啃着干硬,又稍有些咸,代拉的盐产本就丰富,及至北方人口味也重,面团的风味也因此改变。他思考了会,掰了一半给修士伊勒弗里斯。争端就此平息了吗?他问。不,塔特弗里德道,你还没提上天平的另一端。
英德拉伍达的修女不愿与他交谈,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外男。他实际上怀疑是因为自己来自韦塞克斯。修女问:你们寻求什么呢,在这儿歇脚一晚,而后走人?现在你们把他惹得更恼火了,难道指望能与他善了吗?我惹火了他?塔特弗里德反问,我可听说了,姊妹,是你们中有人先出言不逊;况且生病的是阿尔弗雷德,挑事的是埃格伯特,关我塔特弗里德什么事?若你不信,我现在便走大厅出门,看他们领主是否会拦我;这帮东风傻货,留他们扯屁去吧!
另一年轻的修女笑了;她正是与他们同行的这位,“听着你只在乎自己”,她说。“莫非不应该?”他道,心中涌起万分奇异,“人活着能在乎的难道不是只有自己?呱呱坠地时伴你的只有条孤独的脐带;到死时便是这枝干也没有,唯有你自知的生平,没有他人的爱,亦不添荣耀。”她眉梢高高挑起:“现在你听着是这场上最不受欢迎的异类了!”“好吧,我向你道歉,大人。”他说,“要知道,人两眼一闭面对的即是死亡。”
圣奥斯瓦尔德归国时身边尚且只有三人,没有谋士和军队,便是他父母也不会希望他离开皮克特人的领地。这些人难道未卜先知,知道将随他建立荣耀?倘若他们知道他将在三十八岁便英年早逝,这仍会显得是个明智的决定吗?但他去世了,他的兄弟奥斯维乌才会继承王位。这对接受伯尼西亚统治的代拉也是喜事吗?对受驱逐的爱尔兰教士也同样是吗?
修女道:“小心说话,年轻的朋友。为何提这个?”
“我想知道艾勒之后的会是谁。”
“这不重要,至少就现在你所处之地。不过,我恰好来自你提及之处。我居住于斯垂恩沙,诞生于你所提争端的伊始;从前奥斯维乌主持会议,如今风暴正航向未知之地。望你知晓,无人欢迎灾厄使者报门。北方人忌讳狂猎时有外人侵扰,惟恐将邪灵带进门。你们却带来别人的讣告。告诉我,艾勒果真死了吗?”
“正是,我的同伴亲眼所见。”
“这如何可能呢?要知道艾勒年轻时便认识拉格纳,这位猛士王的船触礁时,是尚在打鱼的艾勒救了他。艾勒将他当作奴隶,他们同住了不只一个冬天。拉格纳要杀他,被他一把攥碎了石锤;倘若洛斯布鲁克都行刺未果,又有谁能?”
“我想不意外,”索玛道,“强者往往倒在微末小事上。我在蛇眼西格德面海的宫殿下听过这故事;这真奇怪,从你们口中听见这名字。拉格纳从未隐瞒这段经历,他家乡的所有诗人都知晓,说那是个琼发的大汉,一鱼钩便将残船拽上了岸。他有头灰白瘦弱的病马,在家给他拉磨;又有只黝黑巨犬,逼视而从不吠。那人饭吃得多,话说得少,家里堆满酒桶,要拉格纳替他斟些蜜酒使使。拉格纳一心想回家,趁醉照头便砸:我乃乌普兰德的拉格纳,西格鲁德·金环之子,你怎敢叫我涮恭桶?!那人一手捏锤,俩眼一瞪:我是没有人的艾勒,再来我就断你手,我还要打你爸,打你妈,你们全家我一起打!他要求拉格纳给他劈柴,直到堆满仓房;冬日天冷,直到春日砍柴的功夫才赶上烧火的。那人给他打了只快船,又祭酒宰了那匹马。顺风仅需三日便将孤舟送上岸。诗人们称他为‘盐烧滩上的索列姆’,因为伟大者拉格纳挥出战锤,却没讨着便宜;没想到这就是王位上那个艾勒。”
“因此我说,你们赶上了个不凑巧的时节。”修女说,“先是带来噩耗,又没有君主主持,又没有信仰作保:当年的斯垂恩沙会议,决议者是伯尼西亚的奥斯维乌,他可是援引了彼得的天国之钥为匙,调停了纷争,确保罗马的基石。如今面对异教徒,你当如何使他们信服?”
“谁说无人作保?”他问,“打从一开始,我便见担保人站在厅间呢!我起初便想好奇了:这位身披兜帽者,朋友;你今夜可沉默,即便我同伴闹事也未发一言。你站在清修者身后的墙侧,莫非是与她们一道?”
他提的是位披深灰斗篷的旅客,立在修女身后的斜角。旅行者咧开嘴笑了,“我还以为你们整夜都不会叫我了!”他摘下兜帽,双眼似喷金火,半张脸纹有巨鹰,油墨于火光下振翅欲飞,“有呼声穿透阴影真让人惊喜;小兄弟,莫非你借了众神之父的眼睛?我等了整晚,几乎要睡着;你们能否听见,屋月上夜枭已在飞鸣?既然你问,我当自白:我乃里格,埃里克·鲸腹之子,里格·莱达拉森之孙,家住戈德伯勒,长者布里西的《里格传》上有我之名。这位斯垂恩沙的小友,她的确是我邻居;但我们并非一同来访,她是英德拉伍达修院的贵客,而我是奥德瓦尔的座上宾。我听着你说的了,艾勒死得真不凑巧。一件坏事,我该说,若我祖父今日在,或许他能给拉格纳本尊捎去这个消息。但我也有一句得问,我属实好奇:你声称自己是诗人,但问了所有人的事,又听拉格纳的传言,你的琴仍旧挂在腰间。我的朋友,你荷包系得紧。难道其中没有任何一位能打动你?”
不知为何,他在此停下了。吟游诗人的面上流淌着飞逸的光,眉梢高高竖起,有种蓬勃得近似愤怒的活气。“我不该说这个,”他声音几不可闻,“倘若我说了,又谁传唱呢?”他转眺向车外,炯炯的瞳仁中黑袍修女正走下羊肠小道,提去一半小鸡,敲响另一户的门扉。下午的阳光片开云杉,形成冷而薄的段冰,积雪似乎等待着,钻进去的没有野兔和狐狸。伏草严谨编织暗灰的冬野。秋天很短,他道,大人,我担心着这个。
修女未进院门,带回捧布包,里边有些红色锤冠的长茎植物,有着盘复辛香的气味,被称作朱诺的香膏。很奇怪能听见如此不顺口的名字,据说罗马士兵曾用它治疗行军肿胀的脚跟。仅仅因此吗?不,村民们从布里甘提亚神殿中发现它;兴许赫拉的名号比摸得着的积水遗址更神秘地令人好奇。然而赫拉、朱诺、布里甘提亚,终究是不同神祇,名字不同,见证不同历史。这是与宗教避讳不相干的事实。古老的阴影沉默着。并非所有静默都来自平静。
从山麓再次缘坡而上,山脚下村庄的形状渐显,隐约可见曾经庞大的地基。他听说乡下人们不爱住在遗址边,惟恐其中有徘徊的恶灵。这让他想起温彻斯特,小时候他也曾掉进地下,神殿墙上雕着牧马的女神,还是埃塞尔雷德将他背了出来。他说他认识,幼年的阿尔弗雷德说,雕像手持麦穗,那是骑行神爱泼娜。埃塞尔雷德回,别再给我添麻烦。后来他明白,这种闲事最好交给兄长做,所以他也保持沉默。沉默将他们分割成两座小岛。
他午饭吃得不多,后半塔特弗里德借他水喝。吟游诗人酒囊里装的竟是牛奶:这是我唯二从城里带出来的东西,阿尔弗雷德,你日后可一定得还我。这有一半可能花的是自己的钱,阿尔弗雷德不由得腹诽。他以眼神示意继续,而后塔特弗里德给出了昨夜的最后一块碎片:
金眼的里格提出疑问,在场所有人都会听见。他声似雷声隆隆,塔特弗里德结实鞠了一躬,而后道:“大人,恐怕这不吉利。人说故事将尽时方有人书写,预言于婴儿总如悼词般不幸。我不唱拉格纳,因为许多人都将唱;我不唱你们,因为故事尚如沙砾般无奇。除了鲦鱼,有谁指望一粒沙能与山比高?何不将笔尚且琢磨在自个儿手中?人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没有理性,辞藻便零散如无从琢磨的废铁,人脑磐石唯有剑劈才能迸出火花,从中跃出白马,高喊‘足够了!放我走’,然而即便它奔向平原,它主人的套索仍会追逐不已。王廷有宫廷诗人,长船有行船诗人,爱尔兰有顶尖诗人,前一夜人将折伏‘自由无所不能的魔力’,翌日便怒极‘你如何敢将我与宦臣作比?!’如我所说,人能在乎的只有自己,倘若诗人终究要为他人服务,须知效忠的不只功名,上有神明。写作若如随意吐一口痰,何不知下一刻神将吐掉我自己?
“诗人最易陷入泥沼:第一层锁名为‘追捧你’,于是食髓知味;第二层锁名为‘那又如何?’,于是苛责自己;第三层名为‘服侍我’,至此他已痛哭流涕,成为号令者永生永世的奴隶!人不过神作的彩瓮,或以德行厚,或以财帛厚,终有一日将粉落成泥。纵使身赴英灵殿,人不照样得沐浴得赤身裸体?倘若我的朋友在这儿死了,只会倒下个凡人,生出个英雄;故事向来如此,人捏塑齑粉以期求原貌,目盲者辨其骨,吞咽者得其形。自鸣伟大者皆不愿领情。须知便是地下那半腐半灭的皇帝枯骨,亦支着手意图左右其名。罗马的幽灵尚且徘徊于山岭;为何我便应受困于此林?
“我唱的人,至少靴子颜色当比我深,靴底薄如浸纸,污泥的痕迹与腿平齐。而后再与我谈功绩,谈真知与忧虑。若无此人,写他还不如写我自己。拉格纳说,‘舔我的靴子’。除却无病呻吟,那些真值得传唱的向来敞亮,行动坚决肯定,思维利如尖刀。这正是原因,直到那天我会等:终有一日将我的肉与灵分离。”
阿尔弗雷德着实怔愣了会。他不知该问什么,于是道,这样当真没关系吗?塔特弗里德耸肩,兴许不是,乌法尔一早离开了。他好像意见有分歧,但并非所有事都能皆大欢喜。他们未与奥德瓦尔结怨,里格听得挺开心,修女的意思如她们向来那般不明晰:这已十分足够,更别提还有一晚充足而安全的休息。他心中有未竟之言,阿尔弗雷德只能说:“我知道了。”
天边的颜色已暗淡,显露出薄得一抹的紫气。云层缘坡而升,仿佛一轮缓慢巨大的月盘。他从未见过如此广而高的沼泽,牧羊的影子将夕照翦成长长的针叶林。连绵圆钝的丘陵不见一棵高树,地上是单调的昏□□色,修女说,要见草甸的丰富还得是春夏时节,大片星点层缀的绿与黄,绵羊散落其间,灌木有珊瑚般的红褐。您听着常在乡间走动,他扬声问。修女看向他,我本便常该走走,教会是连接各社群的主要纽带。代拉沟壑纵横,水道交驳,沟通不能全仰仗村民的双脚。
恐怕天黑方能抵达弗兰恩堡,埃格伯特与他商量,阿尔弗雷德说自己清楚。两位姊妹将错过晚祷,不知东北滨海的讲究与南方是否一样。风吹作霰状地咸,依稀可听见浪涛,他往南瞧,一片径直上斜的山崖。他有些惊讶,弗兰恩堡竟处在悬崖边;修女向前一指,那夹在白岸与黑云间红雾一线,两座礁岩上矗立塔尖。他有些不切实地恍惚,当真是这儿?冬夜寂静,荒野唯有他们的车马。渐渐地,礁岩上的长桥显现了,如一弯清晰的车轮,从红崖壁滚落而出;而后马蹄声重叠,如散影般地,桥拱惨白的壁上映作三重。一行从南面来,是他们这般骑着白马;一行在西,严黑的马队,抬着沉沉木箱;另一行从北,恰卡在二者与弗兰恩堡之间。
不知为何,风静了。
“二位都不说话?”中间的骑士道,“埃德威格,你骑术倒比我想象中好,难道昨夜布劳的火能把你吓成这样?”他的声音阿尔弗雷德不可磨灭地熟悉,年轻骑手下马,掸了两下绒皮衣摆,“布莱雅,堂姐,留你客人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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