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作者:兰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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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与月亮06


      午后阳光正好,不烈,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星和兰并肩走在老城区的步行街上,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是些卖手工艺品和小吃的老铺子。
      她们其实没什么要买的,只是单纯想一起走走。
      路过一家玩具店时,一阵尖锐的哭闹声刺破了闲适的氛围。
      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整个人躺倒在地,双脚胡乱蹬着。一个面露疲惫的年轻女人,试图把他拉起来,低声哄劝:“家里已经有很多车了,宝宝,我们下次再买好不好?”
      “不!就要!现在就要!”男孩哭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围观的人投来各色目光,有同情,有不耐烦,也有感同身受的苦笑。母亲尴尬又无力,蹲下身试图讲道理,声音几乎带着哀求。
      星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她的目光落在毫无掩饰地索取着的孩子身上,又移向母亲那疲惫与无措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身边的兰:
      “你有任性过吗?”
      兰问:“怎么样算任性?”
      “任性就是直接提出要求,不考虑后果,不担心被拒绝,不害怕显得不懂事。就像那个孩子,他只要那辆玩具车,此刻全世界就只有那辆车。”
      兰思考了几秒,回答:“那应该有吧。我有时候心情特别糟糕,或者有急事想不通,会想跟我好朋友打电话,一般会问她现在方不方便。”
      星轻轻摇头,目光依然落在远处那对母子身上。母亲似乎妥协了,正艰难地抱着仍在抽噎的孩子和那个硕大的玩具盒往收银台挪动。“不,那不是任性。任性是连这句方不方便都不问。是‘我现在需要你,你必须在这里’。”
      “那我没试过。”兰如实回答。
      “我也没试过。”星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一片羽毛缓缓落地。她转过身,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步速慢了些。兰自然地跟上,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没有催促,只是倾听。
      “我妈给我的爱,”星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都是有条件的。我得先满足她的要求,要乖,要成绩好,要成为她可以炫耀的作品。然后,我才能得到一点点我想要的。那不是赠与,是交换。”
      街角的咖啡店传来研磨豆子的声响,空气里苦香更浓。
      “后来我谈恋爱,也是这样。”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攥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我写很多文字,很隐晦,里面藏着某种毁灭欲。我把那些黑暗的、破碎的、像玻璃碴一样的东西写出来,递出去,好像那是一种测试,或者……一种求救。”
      兰侧头看她,目光专注。
      “我的前女友看了,她会害怕。她求我说:‘别写了,我们看点别的好不好?’ ” 星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可是,那些东西还在我里面,不管我写不写都是。她看不到,或者说,她不想看到。我在那些关系里,都无法真正表达。表达了,也像石头沉进深海,连回响都没有。”
      她们拐进一条更安静的小巷,青苔趴在墙根。喧闹的人声被过滤,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人的脚步声,和星叙述的声音。
      “我的身体里,有一口井。”星停了下来,注视着一堵爬满枯萎藤蔓的老墙,声音轻得几乎要化在风里,“那口井很深,很黑。我经常站在井口往下望,我能看到里面的一切,那么清晰。”
      星转过身,看向兰。
      阳光从树叶打下来,她的神情也随着阴影明明灭灭着。
      “可是从没有人看到过这口井。没有人在井口陪我看过,没有人问过我,井里有什么,水是暖是凉。她们看到的,只是井口边缘的我。有趣的、带点破碎感的、可供欣赏或短暂拥有的我。她们甚至害怕井里吹上来的风。”
      星说完,沉默下来。
      巷子很静,远处隐约传来回收旧物的喇叭声,时隐时现。
      兰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看着星,看着那双此刻盛满了脆弱与自嘲的眼睛。然后,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时间缓缓流动。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
      大约过了一分钟,或者更久,兰睁开了眼。她的眼神有些不同,仿佛刚从某个遥远而深邃的地方返回,带着一丝未曾散尽的专注余温。
      “我连接了你的身体。”兰说,语气平常。
      星瞳孔一震。
      “在连接中,我看到了出生在天女星的那个你。小小的身高,”兰比划了一下,“头戴花环,脸颊肉嘟嘟的,还有一对和身高匹配的精灵翅膀。你很爱笑,笑的时候,翅膀上的光屑会像花粉一样飘落。”
      星的呼吸屏住了。
      “你的母星,天女星,”兰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在小心地铺展一幅尘封的画,“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的主要能量来源,是一种类似于萤火虫的生物发出的光。你们以光为食,直接吸收光能。所以,你对吞咽这个动作非常陌生。”
      “当你来到蓝星,投入必须依靠吞咽食物才能存活的□□时,对吞咽的陌生感,就转化为了更深层的匮乏感。所以,你才会匹配到一个在情感上爱无能、不知如何给予,甚至向你索取的母亲。”
      星听着,眼眶慢慢红了。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照见的酸胀。她没想到,那口深井的源头,竟然可以追溯到星辰的彼端。
      她接过了兰的话。声音带着怀念,仿佛在重温一个遥远的梦:
      “天女星还有很多植物,像是会发出温柔声音的巨大蕨类,大型动物不多。水源特别丰富,到处都是漂浮着荧光水母的湖泊和瀑布。我们那里的人都有一对翅膀。我们很容易就能跟动植物建立连接,不用说话,只是靠近,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情绪,它们的记忆。”
      兰的眼中泛起笑意,那笑意里有共同的回忆在闪烁。“是啊。你那会儿还邀请我去你的母星玩,眨着眼睛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光。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太习惯直接摄取光能,那让我觉得……嗯,有点太飘忽了。就像我在天岚星,总想拉着你一起在大地上走走,你却笑着摇头,坚持要靠翅膀浮在半空。你说,你喜欢风穿过翅膀的感觉。”
      星也笑了,眼泪终于滑落,但笑容是真切的。“嗯。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
      “你‘嗯’的时候,”兰的视线落在她低垂的颈项,“有种委屈的感觉。”
      “……你的感受是对的。”星的声音很轻,“我在‘嗯’的时候,头是低下来的。”
      “那你应该藏了很多很多的委屈。”
      “可不是吗。”星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很快消失了。
      “我们到时候就把它释放出来,用缠绵的方式。”兰的目光热得能将人烫出一个洞。
      星没有回应。
      兰继续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此刻,看到了别的画面:“每次你就这样‘嗯’,我都感觉你好像要哭一样。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孩,手里拿着毛绒玩具,头发乱乱的,脸脏脏的,在那儿揉眼睛,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迷路了。”星喃喃道。
      “穿的衣服也不合身。我看到她了,”兰说,“我想把她抱起来。”
      “她估计最开始是不会理你的。”
      “没关系。就算不理我,她也不会抗拒我。我会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哭出来,再给她擦眼泪鼻涕。接着给她洗干净,梳头发,换上合身的衣服。如果小熊破了,就帮她补一补。她是不是还要抱着小熊睡觉?”
      “嗯,”星的声音有些哑,“那是她的宝贝。”
      “是不是在很多的黑夜里,在她睡着的时候,小熊都保护过她?”
      “……嗯。”
      “我看到你了呀。”兰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完完全全看到你了。”
      星沉默了一分钟。
      巷子里的风穿过,带着凉意。
      也穿过了她体内那口刚刚被兰望见的井,激起一阵空旷的回音。
      这回音太响,太真实,真实得让她心慌。那是一种,被彻底暴露后无处藏身的恐惧。
      她必须用更庞大更无声的东西去对冲掉这种恐惧。
      “前段时间分手之后,”她终于开口,语气像导游,开始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我就封心锁爱了。我在想,我这么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我要把这些无处安放的东西放在哪里?”
      “后来,我跟AI聊天,它给了我一个方向:寄情于天地间。”
      她的目光彻底从兰身上滑走,锚定在巷子上方一线狭窄的天空。 “我回想我这三十年,大自然确实给过我太多。好像只有它承接了我所有无法言说的、含蓄的、隐晦的东西……尤其是我生在北疆。”
      她的眼神亮了一些,像被记忆里的月光点亮。
      “脑海里总会响起那首歌,‘心随天地走’。那时候在戈壁滩上开车,一开就是三四个小时,没有人烟。开到天山和昆仑山交界的地方,海拔五千多,牦牛,马群,羊群……那些景色,我到现在做梦还会梦见。”
      “白天开过去,晚上回来。天特别清,月亮有时又圆又亮,有时弯弯的,就那么明晃晃地照着,车灯只有两束,穿透黑暗,在那条路上一直往前开……”
      星停住了,仿佛仍沉浸在那片无垠的孤寂与自由里。“很神奇,很美妙。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产生最多共鸣的,是书籍,电影。”
      共鸣?
      大自然?书籍?电影?
      这列表里头,唯独没有一个刚刚看到了星的兰。
      兰的面容一下子冷了下去,像被人突然挂断了电话:“感觉这样的场景好熟悉。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我吗?”
      “你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文明。但是,”兰直指核心,“你好像没有允许他们真正走进来。你并没有建立什么深刻的联系。因为你相信这些连接最终都会消失,所以你干脆不去建立,只是看,然后记住。仅此而已。”
      星低头,笑得有些凄清。“我现在回头看,没办法建立连接,是因为我不够接受我自己。我的内心,一直有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我知道。”兰笃定地陈述,“你恐惧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倒影。你怕你的阴影会毁灭你,所以迟迟不敢走近。你像一颗茧,把自己包起来。好像去了很多地方,其实哪里都没真正去。”
      “恐惧和不安,如影随形。”
      “不仅如此,你还在跟它们对抗。而当我真的看见和靠近你那个委屈迷路的小孩,你又会跑,把话题转开了。”
      星的声音低不可闻:“在我的心底,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是出于什么心态,对我说那些亲密的话?”兰问,没有责备,只有探究,“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要去说。”
      “……我就是想那样表达出来。”
      “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样子。”兰的叹息里蔓延出长长的无奈。
      “我在寺庙禅修的半年,生活特别平静,但经常做非常恐惧的梦。师父说,越往深走,这样的阶段总会有的。”星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兰试图鼓励她。“不管怎么样,你已经做得比很多人都好了。就算那么害怕,你不也还是在这里吗?”
      星不接话,也不看兰。
      “你心里不相信那些无条件的东西。反正,那个想要拥抱我的是你,想要跑的人也是你,不想建立连接的人是你,渴望找到我的人也是你。”兰看着她,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包容,或者说,纵容,“没办法,谁让这个人是你。”
      兰的话语一落,星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终于笑了笑。“我也是这么觉得,没办法,只能这样。”
      “我说的没办法,不是无能为力。”兰向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声音轻而有力,“而是,我相信你。”
      星睫毛不安地颤动。良久,才挤出一个声音:“我……也相信我自己。”
      “那就不要再去听井口那些回音了,不要在回音里确认自己。把你的脚,落到地上。地上没什么可怕的。”说着,兰又后撤一步,留出一个安全距离,“但如果你不想落,还是想跑,也没关系。”
      “……都接受。”星的声音有些虚浮的颤抖。
      “不要动嘴皮子。”兰眼里锋芒毕现。
      “什么意思?”
      “动嘴皮子的意思就是,一边说都接受,一边身体已经在准备逃跑。”兰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跑的时候,又要一边告诉自己‘不要跑’。这真的叫接受吗?”
      星迎上兰的目光,试图更诚实:“我接受我会跑。也接受自己跑的时候,说不要跑。”
      兰不悦道。“不要光嘴上说。”
      两人僵持起来。
      最后。
      兰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
      “反正我就在地上,看着你。不管你在哪里,是在天上飞,还是在原地转圈,我都是在地上,看着你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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