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就在一瞬间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漫天飞舞的试卷、永远做不完的习题和黑板上倒计时数字日益缩减的焦灼中，呼啸而过。

　　窗外的香樟树叶绿了又黄，终于在某个北风凛冽的清晨，彻底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徐芯的脚踝在一个月后拆掉了绷带，但走快了仍有些微的不适。

　　那副金属拐杖被她收在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像一个短暂而特殊的印记。

　　她和陆淮知之间，似乎也随着她伤势的痊愈，重新回到了某种 “正常” 的轨道。

　　“帮扶”。

　　仍在继续。便利贴，笔记，克制的提醒。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陆淮知不再刻意无视那些便利贴。

　　有时候，他甚至会主动问一句：“数学最后那道大题的第二种解法，你笔记上有吗？”

　　声音依旧是硬邦邦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调子，但徐芯能听出那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徐芯会默默把笔记推过去，用笔尖点出相应的位置，不多话。

　　偶尔，在陆淮知皱眉盯着某道物理题半晌无果，手指无意识敲打桌面时，她会放下自己的笔，轻声问：“卡在哪里了？”

　　他会把习题册推过来，指尖点着题目，言简意赅：“这里，能量守恒列完，下一步。”

　　徐芯会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推导，边写边用平稳清晰的语调解释思路。

　　陆淮知就侧着头看，有时候能很快跟上，有时候会打断她，提出另一种假设，两人就低声讨论几句。他的思路往往很跳脱，甚至有些剑走偏锋，但有时恰恰能戳中关键。

　　这种讨论通常很短暂，往往只有几分钟，在周围同学埋头苦读或窃窃私语的背景下，几乎不引人注意。

　　但徐芯能感觉到，那几分钟里，空气是流动的，带着一种专注的、心无旁骛的温度。

　　他的气息很近，他偶尔凑近看草稿纸时，额前碎发会轻轻扫过纸面。

　　她发现自己竟有些享受这种短暂的、只关乎题目本身的交流。

　　他们依然不怎么说话，除了学习，几乎没有别的交集。

　　放学后，陆淮知依旧走得很快，很少停留。徐芯也依旧是那个安静来去、独来独往的学神。可班里最眼尖的几个女生，还是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比如，陆淮知课间留在座位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比如，徐芯值日时，陆淮知虽然不会主动帮忙，但总会磨蹭到最后，等她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教学楼；再比如，有两次模拟考成绩下来，有人隐约听到后排传来极低的对话，是关于某道错题的……

　　议论声在高压的学习氛围下，变成了更隐秘的揣测和暧昧的眼神。

　　但没有人敢去求证。陆淮知周身的气场依旧生人勿近，而徐芯，也依旧是那副温和却疏离的样子，将所有探究都挡在了外面。

　　时间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滑到了深冬。

　　元旦过后，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绷。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两位数，然后以惊人的速度递减。老严脸上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又深了几道，讲课的语速更快，粉笔折断的频率更高。

　　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了参考书和卷子，像一座座摇摇欲坠的小山。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焦虑。

　　徐芯也不例外。她依旧是年级榜首最有力的竞争者，但眼下的青黑和偶尔走神时微蹙的眉头，泄露了压力。

　　陆淮知则更加沉默，打球的时间少了，耳机戴的时间长了，但眼底时常带着熬夜后的血丝，做题时下笔的力道重得能戳破纸背。

　　那是一个罕见的、没有安排考试的周末下午。阳光惨白，没什么温度，吝啬地透过玻璃窗，落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

　　教室里人不多，大部分都去了图书馆或者回家复习。只剩下几个住校生，和像徐芯、陆淮知这样习惯留在教室的人。

　　徐芯正在攻克一份历年高考物理压轴题的汇编。

　　题目很难，她卡在了一道涉及复杂电磁感应和能量转化的综合题上，已经演算了满满三页草稿纸，各种思路都试过了，总在某个关节处卡住。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熟悉的、混杂着挫败和焦躁的情绪慢慢滋生。

　　她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陆淮知趴在桌上，脸朝向窗户那边，似乎睡着了。

　　但徐芯看到他肩膀的线条微微绷着，并不放松。他手边摊开的是一本数学竞赛的冲刺题集，翻到某一页，上面有红笔划出的重点，旁边空白处，凌乱地写着他自己的注解，字迹比平时更显焦躁。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篮球拍击声。

　　徐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那道顽固的物理题。烦躁感越来越清晰。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收效甚微。

　　视线无意识地再次飘向旁边。

　　陆淮知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但依旧没醒。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线条。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平时醒着时那种冷硬和疏离，在睡梦中被淡化了许多，显出几分难得的、属于少年人的干净轮廓。

　　徐芯看了几秒，忽然鬼使神差地，拿起手边一张空白的草稿纸，用笔在上面快速写下一行字。不是物理题的步骤，而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带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寻求同类慰藉的意味。

　　她将那张纸，轻轻推到两人桌子中间。

　　陆淮知似乎并没有真的睡着。几乎在纸片落定的瞬间，他肩膀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睁开了眼。

　　他先看了一眼徐芯，眼神还有些初醒的迷蒙，随即目光落在中间那张纸上。

　　纸上是徐芯清秀的字迹。

　　“你觉得，我们能考上北海大学吗？”

　　陆淮知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徐芯几乎要后悔自己这突兀的举动，想要把纸抽回来。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拿笔，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食指的指尖，点在了那个 “能” 字上。

　　力道不重，但很稳。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燥的温热。

　　他就那样，隔着一张薄薄的草稿纸，用指尖点着那个字，维持了大约两三秒钟。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趴回桌上，脸转向另一边，留给徐芯一个后脑勺。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动作，只是他无意识的梦呓。

　　徐芯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个被他的指尖点过的 “能” 字。

　　那个位置，仿佛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和一点点无形的压力。

　　心跳，在安静的教室里，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地敲打着耳膜。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灰尘在光柱里缓缓舞动。

　　远处操场的拍球声，不知何时停了。

　　她慢慢伸出手，将那张草稿纸拿回来，小心地抚平上面细微的褶皱。目光落在那个“能”字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起笔，在草稿纸的下方，很轻很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隐秘的燃料，依旧忙碌，依旧焦虑，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踏实了一些。

　　那道顽固的物理题，在第二天早自习时，被徐芯用一种全新的角度解开了。

　　陆淮知在看到她的解题步骤时，挑了下眉，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草稿纸上另一种更简洁的思路推过去给她看。

　　交流依旧不多，但那种无声的默契，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日益减少的倒计时数字中，悄然生长，盘根错节。

　　黑板上的数字，终于跳到了 “1”。

　　高考前最后一天。

　　没有课，只是自由复习和考前动员。

　　老严站在讲台上，说了很多，从考试注意事项，到心态调整，到未来展望。声音难得地少了平日的严厉，多了些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感伤。

　　底下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着头用力抠着橡皮。

　　徐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

　　她旁边的座位，陆淮知破天荒地没有戴耳机，也没有趴着，他坐得挺直，目光落在讲台上，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严最后说：明天…… 就是你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战役了。

　　不管结果如何，走到今天，你们都是好样的。

　　记住！笔在你们自己手里，路在你们自己脚下。祝大家，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掌声响起，稀稀拉拉，然后变得热烈，久久不息。有人开始收拾东西，低声交谈，互相打气，也有人依旧埋头在最后的知识点里。

　　徐芯也开始慢慢整理自己的书包。

　　把那些陪伴了她整个高三的笔记本、错题集、还有写满了公式的便签条，一样样收好。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陆淮知也站起了身。

　　他没急着走，而是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看着教室里逐渐喧闹起来的场景。

　　夕阳的余晖从他背后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

　　徐芯拉好书包拉链，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看着她。

　　夕阳的光晕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些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

　　最后几个同学也互相道别，离开了。

　　只剩下他们俩，还有满室狼藉的桌椅，和黑板上尚未擦去的、老严最后写下的 “前程似锦” 四个大字。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徐芯站起身，背上书包。

　　很沉，装满了三年的时光。

　　她走到教室后门，手扶在门框上，停住了。

　　然后，她回过头。

　　陆淮知还站在那里，靠着窗，看着她。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

　　隔着大半个空荡荡的教室，隔着散乱的光影和漂浮的尘埃，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交缠。

　　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过往一年的点滴，那些无声的对峙，那些意外的靠近，那些伞下的并肩，那些草稿纸上的笔迹，那些关于未来的短暂问答……如同默片，一帧帧在静默的空气里飞速闪过。

　　最终，是徐芯先动了。她看着他，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过身，走出了教室。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陆淮知依旧靠在窗边，没有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胸口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他走到徐芯的座位旁。

　　桌肚里已经空了，只有角落，遗落着一张小小的、浅蓝色的便利贴，大概是收拾时不小心掉出来的。

　　他弯腰捡起。上面是熟悉的清秀字迹，只有两个字，是前几天她提醒他背的某个古诗词重点句：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铅笔字，写着日期，是上周。

　　陆淮知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很久，指腹轻轻摩挲过那行小字。

　　然后，他将便利贴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进了自己校服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还装着另一枚小小的、冰凉的蓝色纽扣。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高三最后一年所有复杂记忆的教室，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空了的座位，然后，拎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吞没。走廊里，声控灯随着他离去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黑板上，“前程似锦” 四个大字，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渐渐模糊。

　　（未完待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