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图书馆
午后的阳光,饱满得像熟透的橘子,被图书馆东馆那面巨大而明净的玻璃幕墙滤过,滤掉了所有刺目和灼热,只剩下纯粹,温煦的金黄。它成片成片地倾泻进来,将高耸的书架,光滑的地板,静默行走的人影,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空气是静的,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清晰可见,仿佛时间在这里被调慢了流速,每一秒都拖长了金色的尾巴。旧纸张特有的那种微带苦涩的清香,新书油墨尚未散尽的味道,还有木头和阳光晒暖后散发的干净气息,交织成一种令人心神宁定的背景。远处偶尔响起一两声压低的交谈,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春蚕在食桑,又像潮水在很远的地方轻拍沙滩,是这片宁静里唯一的,令人安心的律动。
我坐在靠窗长桌的一侧,看着对面已然进入“无我之境”的森言,第说不清几次感慨这人进入状态的速度。他面前摊开着好几本大部头,有影印的线装古籍,也有装帧严谨的现代考古报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头微微低着,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几乎要触到镜框上缘。阳光偏爱他,给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描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淡金色,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他的手指修长,此刻正随着阅读的节奏,在泛黄的书页边缘轻轻摩挲,偶尔停下,用指尖极轻地点一点某个晦涩的术语或图表,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纸上沉睡千年的魂灵。
被他抓来当陪查资料的助手,我起初是有点不甘愿的,大好周末谁不想窝在宿舍看部电影或干脆补个长觉?
但此刻坐在这里,被这片宁静包裹,看着窗外城市在明媚阳光下显得格外疏朗开阔的景致,那点不甘愿早就烟消云散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就是这样。
我面前也摊开了一本从附近书架随手拿来的书,讲的是古代园林叠山理水的艺术。文字优美,图片也精致,但在这般让人骨头都酥软的暖阳和静谧里,它更像一个合情合理的摆设。我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游离的,掠过书页上“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句子,飘向窗外被高楼切割成几何图案的蓝天,飘向楼下绿地上像彩色蘑菇一样点缀其间的遮阳伞,最终还是会落回对面那个人身上。他看书时有种奇特的磁场,仿佛周身的气流都因他的专注而变得沉缓,有序。看得久了,连我有些散漫的心神,好像也被这种沉静感染,慢慢沉淀下来。
时间像滴漏里的沙,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十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慵懒的梦境。
“莫语。”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平平的,甚至没有将他胶着在书页上的视线抬起一分一毫。那语气实在是寻常,就像在说“这里的注解有点意思”。
我却像被从浅眠中轻轻唤醒,睫毛颤动了一下,才应道:“嗯?”
“上次曹志节点,你设计的那个初始沟通路径的概率模型,”他依旧低着头,指尖停留在某一行密密麻麻的双行小字注疏旁,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图书馆的室温,“预设的‘情感共鸣系数’,权重设置得比常规认知干预模型高出不少。推导过程中,是不是借鉴了社会心理学里,关于小群体内部情绪传递与认同构建的那个经典框架?”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且精准地指向了我当时建模时一个颇为纠结,甚至带点个人直觉色彩的环节。我的大脑从那种半放空的状态里紧急启动,在记忆的文件夹里快速翻找。“嗯……确实参考了那个框架的一部分核心思想,”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清晰,有条理,毕竟涉及专业,“不过模型的主体结构,还是基于我们之前一起梳理的‘历史人物心绪类型谱’,以及东晋士族特定环境下可能面临的压力源变量。那个情感共鸣系数……更多的是一种尝试,想模拟在极端情境下,纯粹理性认知之外,那一点点‘将心比心’可能撬动的杠杆效应。”
“哦。”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不知谁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有空调系统持续送风的低吟。就在我以为这段突如其来的“学术快问快答”已经结束时,他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反复观测验证的实验现象:
“我原本猜测,你是不是把你自身那种……比较容易感知和回应他人情绪的特质,进行了某种数据化的抽象,然后把它作为一个隐性变量,直接嵌合到模型的核心算法里去了。”
我:“……”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独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的“观察报告”意味。我转过头,想从他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调侃或玩笑的神色。可他刚好在这个时候抬起手,去翻阅旁边另一本厚重的图录,动作流畅自然。只是在他侧头,指尖触及书页的刹那,窗外恰好有一片云移开,更强烈的阳光倏地漫过他的脸颊,我似乎瞥见他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像水墨画里最轻的一笔,倏忽即逝,让我几乎以为是光影交错产生的幻觉。
“森言同学,”我把手肘支在摊开的书上,身体微微前倾,学着他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也一本正经地看过去,“你这是在严谨地审视我模型构建方法论上的潜在‘主观污染’风险呢,还是在用一种……嗯,非常所谓‘森言式’的语言,对我这个人进行侧写分析?”
他终于将目光从那些古老的星图与机械构造图中抬起来,看向我。午后的阳光此刻正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小块明亮的光斑,像为他深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幕,让人看不清底下具体的情绪流转。但他周身散发的那种“我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个基于长期近距离观察得出的,有趣的关联性假设”的气息,却清晰可辨。
“陈述基于现象观察的合理推测。中性描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光斑随之滑动,声音依旧平稳,“不过,从结果反推,你的模型在曹志节点的实际干预路径吻合度,显著优于我们之前尝试过的几个纯理性推演模型。数据表明,你这种个人特质——如果它确实是模型中的一个有效变量——在应对特定类型——如情感驱动型,价值认知困惑型历史人物时,能够转化为颇具预测价值的参考因子。从实证角度,可以视为一种有价值的,情境化的个人能力。”
他一字一句,逻辑清晰,甚至带着点学术论文摘要般的精炼和客观。可我听着这番几乎可以写进评估报告的“高度肯定”,感觉更加微妙了。好像自己某种模糊的,属于直觉和感受层面的东西,被他用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解剖,分类,贴上了标签,放进了名为“有效工具”的抽屉里。
我莫语怎么就这么被看透了。
“照你这个说法,我是不是该为我的‘个人特质’成功通过数据检验,并为团队模型效能提升做出了‘可量化贡献’,而感到欣慰?”我忍不住微微挑眉,语气里混合着好笑,无奈,和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被他这种解读方式激起的小小不甘。
“你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他非常顺畅地接过了我的话,表情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然后,他的视线就极其自然地,毫无滞碍地重新落回了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好像刚才那段关于我性格特质与数学模型之间潜在映射关系的探讨,只是他处理浩瀚信息流时,一个偶然触发的,用于短暂切换思维频道的子程序,运行完毕,即刻返回主线程。不仅如此,他还用那种讨论“下一步研究方向”的平静口吻,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此外,基于这次王献之节点的干预经验,如果未来需要为类似‘高度自负与艺术完美主义复合型’目标构建预测模型,或许可以考虑引入‘外部权威评价反馈敏感度’与‘内在创作价值自我评估体系’这两个维度的交互项。初步判断,这可能对更精确地模拟其信息接纳的心理阈值变化有所帮助。”
话题就这么被他四两拨千斤地,不着痕迹地重新锚定在了绝对理性和专业的范畴内。我看着他重新沉浸入那些古老符号与文字的侧影,那副在温暖澄澈的光线下显得愈发专注,仿佛刚才那番差点让我绕进去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的模样,一时有些失语。这人……他大脑里处理人际信号和情感信息的神经网络,怕不是真的由无数条严谨的逻辑门和算法路径构成的吧?有时候,我甚至会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想拿个什么仪器探测一下,看看当他进行这种“日常对话”时,脑区活跃的到底是语言中枢,还是负责数□□算和模式识别的那部分。
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又偏移了几分。原先落在他肩头的那片明亮光斑,现在悄悄爬上了他握着笔的手背,将他皮肤的纹理照得清晰,也能看见他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桌面上,他那本深蓝色布面精装古籍的封面,在斜射的光线下泛着含蓄而温润的光泽,像深邃的海;我这边摊开的浅米色艺术书籍,则反射着更柔和,更暖调的光。两本书,两种截然不同的重量与质感,此刻却安静地分享着同一片流淌的时光,被同一种宁静包裹。
我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书页间一幅精致的古典园林剖面图上,试图将心神拉回“步移景异”的造园哲学。但思绪的尾巴总是不那么听话,飘忽着,时而落在他翻页时轻细的声响上,时而飘向窗外更辽远的天空。又过了好一阵子,或许是那幅图看得太久有些眼花,也或许是这宁静里滋生出了一点点想要打破这种完美沉寂的顽皮心思,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桌子底下,拿穿着运动鞋的脚尖,用力地,但是也控制了力度防止图书馆里传来什么响声,踹了他一脚。
没有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震动,通过坚实的木头传递过去。
他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从书页上抬起了眼,目光越过摊开的书籍和透过其间的那道阳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清晰的询问,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一粒小石子激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怎么了?”
“嘿,”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无辜且出于某种“正当”理由,仿佛刚才那点’小‘动作和之前那段绕来绕去的对话都只是这午后阳光太暖而产生的集体幻觉,“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来图书馆之前,碰到隔壁宿舍的小王,他特意跟我说,学校二食堂西边新开的那个风味窗口,今天晚餐主打西北菜,首推的羊肉煲,据说用料实在,小火慢炖了大半天,去晚了恐怕连汤都不剩了。”
他听着,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钟。
然后,他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极轻的,几乎被周围静谧吞没的“嗒,嗒”声。
“嗯。”他点了点头,做出了裁决,言简意赅,“可以。”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好吧,他其实没有解释“可以”是指同意去吃,还是仅仅表示收到了这个信息。
但我相信自己了解他,这通常就是同意的意思。他重新低下头,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动作又垂落下来,在阳光里变成半透明的浅金色。我也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书页上园林水岸的曲折线条。窗外的太阳,在这段由沉默,对话,再沉默构成的碎片时光里,又默默地朝着西边的天际滑行了一小段距离。移动的光影,像一位最有耐心的画家,用最轻柔的笔触,慢慢改变着室内的明暗构图。那片光,终于漫过了桌面中央无形的界限,缓缓爬上了他随意搁在桌沿的左手手腕。
那块总是沉默地,精准地记录着物理时间,或许也记录着更多我们看不见的,属于他自己的数据流的黑色腕表,此刻被温润的夕阳照得表盘微微反光,金属表壳边缘泛起一圈冷静而锐利的光泽。这光泽,与他指尖之下那些柔软脆弱,承载着千年信息的泛黄纸页,与他此刻沉静如水的侧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却又异常和谐的对照。
时间继续流淌。我又翻过几页书,看到一段关于太湖石“皱,漏,瘦,透”的品评,正觉有趣,想抬头跟他随口说一句这跟欣赏书法线条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完结意味的“啪”的轻响。
他合上了面前最后一本厚重的参考书,用掌心轻轻抚平封面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将摊开的书籍按照大小和厚度仔细归拢,把散放的笔和用于做标记的彩色便签一一收进背包侧袋,最后检查了一遍桌面上是否遗留了任何纸片或物品。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一边将背包带子挎上肩头,一边看向我。图书馆顶灯不知何时已经悄然亮起,与窗外所剩无几的天光交融,给他周身笼罩了一层更加柔和的光晕。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直的,但或许是任务暂告一段落,又或许是提到了接下来的食物,那平稳的声线里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所谓务实效率的轻快。
“走吧。”他说,顿了顿,像是为了给这个离开的指令一个更充分,更无可辩驳的理由,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区里显得清晰而:
“再晚,羊肉该卖完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