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千山

作者: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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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鸣


      清明节,在公墓例行祭祀完毕后他们又匆匆赶回局里,为案子继续加班。

      回去的路上,路德斯在驾驶座不时咬着下唇。荀道从后视镜看到,道:“你想沈真了。”

      路德斯打着方向盘,点点头。

      季生一说:“去沈宅吗。”

      路德斯神态恹恹的,如同一颗被放在烈阳下炙烤的西红柿,萎缩困顿。她晓得季生一心意,只是垂眸答不上话,似是苦楚太多将她噎着了,一时间无法言语,良久才道:“工作哪能走得开呢。你说十二年了,她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季生一不禁叹息,回答她也说给自己听:“我们会见到她的,一定。”

      她很感谢有这么个朋友在,当初选择报考警校,其实更多原因是为了寻找沈真。

      季生一本来要做外科医生,后来选择当了法医,自己也放弃学自动化去学了刑侦。

      沈真是在他们眼皮底下丢的,就在那个放学的傍晚。他们谁也过不了心中那个坎,为此改变了人生轨迹,如今人还是没找回来。

      清明这天去完公墓再去沈宅看望一下沈真的哥哥,是七年来未曾改变的习惯。

      但这次案件压身,他们两个决定留下来加班。正欲和沈擎发消息说声抱歉,岂料沈擎消息先一步群发过来。

      [下月十七号,我要订亲了。]

      路德斯倒没觉得在清明节说这个不合适,以后有人在偌大的宅子里陪着沈擎,她感到开心。

      季生一:[是哪家的姑娘?订婚宴地点选好了吗?]

      [海鸣集团的二小姐,樊鹿鸣。下月十七号,蓬莱阁,上午十点。]

      看样子是自由恋爱。

      [什么时候发请柬?要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你们忙你们的,这些事交给管家就好。平时上班别太紧着,该休息就休息。]

      路德斯搜索着海鸣集团和梵鹿鸣的信息。

      季生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巨幕,着珍珠妆的宋制虚拟女子正无声介绍着一款清明新茶,边问:“你们有什么新线索吗?”

      “没有。凶手一夜连杀三人,作案手法残暴冲动,我在想今夜他们会不会再次行凶,有没有什么预防的法子。”

      “要彻夜巡逻吗?警力有限,防不胜防。”

      “你说,他们会不会只针对辉石一中的学生家长下手?又是为了什么杀人?那两名学生正巧都有精神疾病,凶手杀他们的家长,难不成是在自以为是伸张正义?”

      “一般什么人上吊自杀,畏罪且会留下遗书;重症且没有治疗费用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的老人或者中年人。凶手伪装受害者上吊自杀的假象,或许真是为了让受害者看起来像是在忏悔。”

      “可谁会关心两名学生的精神状态?他们家长尚且毫无知觉。”

      话一出,季生一就想起赫兹的建议。

      “有一个可能的调查方向,他们的心理教师。”

      可心理教师就不会用温和的、徐徐渐进的方式来引导学生家长吗?真的会为了自己的学生而杀死他们家长?

      但眼下只有这一条线索,季生一看了时间,七点十一分,“还不算太晚,我们改道去学校教师公寓?”

      “我的妈——我刚搜了海鸣集团和梵鹿鸣——她是辉石一中的心理教师。”

      季生一同样怔愣了下。

      路德斯点开手腕上的信息屏幕,车厢里泛开幽远宁和的蓝光,“你看,他们集团董事长只有两位女儿,樊鹿鸣、樊鲸吟。搜不出儿子信息,要么真没有,要么他被保护得很好。如果他没有儿子,大女儿开了一家制造仿生人公司,二女儿应该是要在本家公司上班的,有多大可能,她爸爸会放任她当一个月薪六千的心理教师。”

      “微乎其微。”

      “那不一定,毕竟你就是独立出来工作的。不过我们也不确切了解她的情况。”

      “我们先回局里。如果凶手真是心理教师,或许凶器就在学校,拿了搜查令后,你跟何定他们去学校。一定要小心,我去她家里。”
      “行。”

      路德斯将他放到警局路边。
      他进了法医室的检材保管室提勘查箱。

      夜幕已染成了绀青色,微风吹拂枝叶,似无数只精灵卸下一天的燥晒,叽叽喳喳轻快地跳舞。

      季生一驱车来到郊区,樊家别墅里灯火通明。他由管家带领,穿梭在氤氲绿意里,心情倒没因此松懈半分。

      客厅,他们一家人刚刚结束晚饭,见他来了。管家向主人介绍他。

      一位身形高挑,长发及腰却病若雨中扶柳的年轻女子匆匆进了屋子,反锁上门。

      季生一敏锐地察觉到她在刻意回避自己。

      他不想与樊父客套周旋,直进主题,“我需要到樊小姐的卧室搜查一番。”

      “您自便。”

      他敲了两遍门,梵鹿鸣才打开一条门缝。露出一只盛满了着哀愁的眼睛,温顺谦卑。

      他挤进门缝,关上了门,开始戴手套。

      女子双手垂握在身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等他查看着柜子里面时,梵鹿鸣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透露着紧张和无辜:“是岳凌杀的,和我无关。”

      他顿了手,“岳凌是谁?”

      “第二个我。不,我和她没有关系,我不是她。”

      “岳凌为什么要杀人?”季生一转过身。

      “我不清楚,只能等她来了,你问她。”

      “你有确诊证明吗?”

      “没有。但是这几次我已经知道,我的身体里有第二个人。和她一起杀人的,还有我的保镖,张宇。”

      “他为什么没有阻止你?”

      “他不是我的人,是我爸爸派来监视我的。”

      “监视?他知道你有病?为什么不让保镖阻止你。”

      “我爸爸不知道我在杀人,保镖没告诉他。”

      “那保镖看见岳凌杀人后,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反而帮你?为什么现在你向我说这些,之前却没有去自首。岳凌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樊鹿鸣自嘲道:“就算保镖把这事告诉我爸,我爸也会替我摆平。不然我进了监狱,他还有什么乐子呢。”

      “什么意思?”

      她温柔地看着眼前的警官。季生一藏青色的警服犹如一道鸿沟,隔开了她所处的境地与她向往的世界。

      那眼神中有羡慕,无奈,她长久地注视着,思索着。

      季生一咳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樊鹿鸣垂下眼眸,不看不想不羨不怨,收起了所有“假如”的设想。

      十二年前

      下课后,十五岁的樊鹿鸣和樊鲸吟被司机接到了蓬莱阁。

      今天是她们的生辰,但比起在酒店和一帮不认识的叔叔、叔叔的孩子笑脸往来,她们两个更想在家和妈妈一起过个平淡的生日。

      宴席上,樊昊轩与人谈笑风生,樊鹿鸣并不喜欢爸爸这些看起来油腻奸滑的合作伙伴。有几人总用一种色眯眯的眼光上下打量她,碍于爸爸在场,她不敢瞪回去,浑身不自在地干坐着。

      “姐,你能不能和爸爸说说,你要回家复习,我和你一起离开好不好。”

      “这就是咱爸拉来的局。你就当给他点脸面了。逃避没有用的,这些事情总要经历。”

      “我只想和你,和妈妈一起过生日。谁让他自作主张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的。”

      “再等一个小时”,樊鲸吟看了看腕表,“十点,我们就和爸爸说回去。”

      还有十分钟,这难捱的一个小时终于要结束了。

      在酒气和烟味包裹中,樊鹿鸣想象着回家后母亲给她做好了长寿面,她会拿着热腾腾的鸡蛋在自己胳膊上滚一滚。

      “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我俩还得学习。叔叔伯伯们,我和鹿鸣先回去了,你们吃好喝好。”

      “嗳”,樊昊轩酒气上头,粗红脖子间发出一声不悦,但也没说什么,摆手叫她们走。

      “老樊。”

      一名长者的声音传来,樊鹿鸣顿立原位,低着头想,难道我回不去了吗。

      樊昊轩顷刻变了脸色,眼巴巴地舔上去。

      男人一本正经没有说话,只由着他去猜自己的意思。

      樊昊轩一时无措,他小心窥探着男人的眼色。倏地,男人的目光在樊鹿鸣身上扫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站在那里的两个女儿。她们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丹凤眼细眉弯唇,不用搔首弄姿,仅仅站在那里就摄人心魄。老大性子强硬,举手投足间凌凌不可犯。老二自小体弱多病,一眼看去,面色苍白,如梨花带雨,牵挂人肠惹人怜爱。

      明明是两张同样的脸,老二却自带病弱风情,像她母亲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底生出了旖旎遐想,沉醉其中。恍然间一声咳嗽传来,男人等得不悦了。

      他霎那间明白了男人的想法,不知要不要让女儿留下。

      樊鲸吟问:“还有事吗,爸爸。”

      “都走了不像话,你先回去。让你妹留下。”

      她知道最想走的就是妹妹了,便道:“我留下陪叔叔伯伯们,妹妹身体不舒服,让她先回去歇息。”

      “犟什么犟?你先回去。”

      樊昊轩暴发户的本性渐渐展露出来,樊鲸吟在内心狠狠吐槽了他一番。

      “姐,我留下吧。你先回,要不了多久我也回去了。”

      她在爸爸殷切的目光中,走向那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叔叔。

      叔叔的声音带着年纪很大的人才有得不怒自威的气场,看上去却只有三四十岁。他应该是做了抗衰老。这也意味着他钱权在父亲之上。

      他是要给我发红包还是随便问问我的课业修养呢,应该是前者。

      叔叔将手伸出来,她不明所以,在爸爸的示意下将手心朝上放在了上面,准备迎接她的红包。

      男人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任凭她使多大力气都抽不出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都有谁参与?”

      “酒店,包厢,你觉得呢?至于谁参与?我的眼睛被蒙上了,看不清。但那个老头,绝对参与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又怎样,十二年了,没有证据,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一切努力或许都是徒劳无功,但一切过往的罪孽都是无法抹掉的现实。

      “其他侵犯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只是第一次的时候不知道。”她的拳头越握越紧,“接下来,每一次每一次,只要他们没蒙着我的眼睛,我都记着他们的样子。”

      “你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利用你换取生意。”

      她垂眸不语,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荀觞说她可怜的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告诉你姐姐和妈妈?”

      “我父亲要挟我的筹码,就是我姐姐和妈妈的命。至于那些人的名字,大概我告诉你了,你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够和你们接触的机会。”

      “你已经收集了你爸犯罪的证据?”

      “没有那么容易,我现在就是个摆在家里时常被他拿出去显摆的花瓶。没有在集团做事。这十二年来,我招待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说了也不见得你可以抓完。警局里又未保没有他们的眼线,说不定现在就隔墙有耳呢。”

      “你就不怕,我也是他们的眼线?”

      “你不会的。我知道你和路德斯一直在找沈擎的妹妹。你有自己坚守的执念和初心,就不会罔顾真相,屈服于权势。”

      “你大可通过沈擎哥认识我的。”季生一说完,猛然明白了樊鹿鸣的未尽之言。

      依照梵鹿鸣招待人数之多,她的事情沈擎定然有所耳闻。选她作为自己的未婚妻,必定还要调查一番。他却不顾众人的流言蜚语与嗤笑,娶梵鹿鸣进门。和深情无关,是他看中了樊家的商业价值,想借机收入囊中。

      “订婚宴的时间是下个月十七号,只要我在订婚后死掉,他就可以慢慢蚕食我们家的生意。”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他会杀你。”

      樊鹿鸣不答,只是从梳妆桌前拿了卸妆巾。
      面巾在脸上擦过一道又一道,展露出她青黄的肤色,看上去已没了方才的哀弱美,只有身心交瘁的憔悴,她的眼里却有一丝带不走的倔强。

      季生一看着樊鹿鸣抹去脂粉,将最真实的自己渐渐暴露在他人面前,心疼和愧疚又加深了几分。

      樊鹿鸣道:“十二年了,我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对我爸来说没有价值了。这桩婚事能促成他和沈家的生意,他乐见其成。”

      她抬起头来,只有白花花的墙顶,那是她躺在床上被侵犯,挣脱不开时眼睛所能看到的唯一的东西。一片白茫茫的、虚妄的空无。一片漆黑的、无边无际的绝望。于是她抬起双手遮住了眼睛。

      “我知道的太多了,如若我活着,沈擎必然会继续监视我。但他不可能会让我这样的人做他夫人”,她苦笑着,“他那种人,人面兽心,只会把我看作碍眼的污点,除之而后快。”

      季生一不知该怎样在不是兄长胜似兄长的沈擎和她了解不多的准嫂嫂之间抉择,因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樊鹿鸣的某个人格在自导自演,而且这终究不是实打实的证据。

      他叹道:“目前你说的这些都有待确认,必须等我后续调查。你可以先告诉我,哪些人侵犯了你。”

      “沈擎、尤子琰、于浩铭。这是今年的客人。”

      短暂的沉默后,季生一肯定道:“放心,我们会调查。如果真有岳凌其人,她也必须承担责任。我带你回去,你要说出你和张宇的行凶手段。”

      “我不是岳凌,我没有她的记忆。”

      自然也没有办法说出岳凌的犯罪目的和过程。

      “明天我带你去做刑事司法精神病鉴定,等什么时候岳凌出来,我们再讯问她。跟我走吧。”

      季生一拧开了门。梵鹿鸣还怔怔站在那里,望着门口,眼泪越蓄越多,一滴又一滴,砸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蹲下身来,想要痛哭一场。
      季生一静静地注视着她。

      良久,她的眼睛红肿不堪。在樊浩轩虚情假意的关切里,季生一带她离开,走去她的冤恨和应背负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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