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负》

　　太子暗中调查昱衡的消息，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肃王府和丞相府的神经。
　　林微动用了更多隐藏的力量，试图摸清太子的调查方向和已掌握的线索，但太子此次极其谨慎，进展缓慢。

　　昱衡却似乎并不焦急。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政务，督察屯田，甚至还有闲暇品评新送来的茶叶。

　　“殿下似乎成竹在胸？”林微忍不住问道。她不喜欢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尤其当风险可能波及自身时。

　　昱衡慢条斯理地沏茶，动作优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急什么？他查得越深，投入越多，到时候摔得……才越疼。”他将一盏清茶推到林微面前，“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

　　林微没有动那杯茶，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殿下究竟在等什么？等他查到孔祈寺？还是等他查到……某些不该查的人？”

　　她意有所指，那个“不该查的人”范围很广，可能包括他已故的养母贵妃，也可能指向更隐秘的存在。

　　昱衡抬眸，与她对视，唇角那抹惯有的讥诮弧度再次浮现：“林小姐这是在担心本王？”他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放心，本王既然敢让他查，自然准备好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看似普通的佛经，从里面取出一封略显陈旧的信函。“看看这个。”

　　林微接过，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清秀却略显稚嫩，内容是关于孔祈寺后山一种罕见草药的记录，笔触细致，充满了对草木的喜爱与好奇，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被水滴晕染开的印记，难以辨认。

　　“这是？”

　　“一个‘故人’的随笔。”昱衡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太子不是想找本王的‘软肋’吗？这就是本王送给他的‘惊喜’。”

　　林微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在伪造，或者说，引导太子去“发现”一个他期望中的“秘密”。一个看似能攻击昱衡，实则早已被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殿下好算计。”她将信函递回，心情复杂。这男人心思之深，手段之狠，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期。他连自己的“过去”都可以拿来作为武器。

　　“彼此彼此。”昱衡收起信函，重新坐回她对面，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若无林小姐麾下能人异士，这出戏也唱不圆满。听说，太子最近对古籍修复很感兴趣？”

　　林微眸光一闪，立刻领会：“小女明白了。会有人‘恰好’让太子殿下得到一些‘珍贵’的、关于孔祈寺旧僧笔记的修复线索。”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昱衡抿了口茶，赞许地点点头，但那赞许背后是冰冷的利用。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宫中内侍传来口谕，陛下召肃王即刻入宫。

　　昱衡神色不变，整理了一下衣袍，对林微道：“看来，戏台已经搭好了。林小姐，静候佳音即可。”

　　他起身离去，背影挺拔从容。

　　林微独自留在书房，看着那杯渐渐冷却的雨前龙井，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昱衡的布局越是精妙，她越是感到一种寒意。今日他能如此利用一个“故人”的痕迹，他日，若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成了他的绊脚石，下场又会如何？

　　她必须更快地积累自己的资本，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男人，才能在这危险的游戏中，保住自己，以及她想要的东西。

　　与此同时，东宫。

　　琉璃依照太子的吩咐，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将“偶然”得到的关于孔祈寺某位已还俗老僧可能藏有重要笔记的消息，递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看着那寥寥数语的信息，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阴狠的光芒。
　　“果然……他果然有见不得光的过去！给本王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个还俗的僧人，拿到笔记！”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昱衡身败名裂的场景。

　　而传递完消息的琉璃，默默退到阴影里，看着太子因激动而扭曲的侧脸，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
　　至于这任务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与她何干？

　　皇帝的召见，并非为了什么军国大事，而是关于皇子们封地赋税的一桩寻常议事。几位年长皇子都在，包括刚刚解除禁足不久的太子。

　　太子虽然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偶尔看向昱衡时一闪而过的厉色，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议事完毕，皇帝留下太子和昱衡，过问了几句太子禁足期间的“反省”情况。太子恭敬应答，言辞恳切，表示已深刻认识到错误。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昱衡：“昱衡，你十三弟近日在屯田事务上颇为用心，朕心甚慰。你们兄弟，当同心协力，为朕分忧。”

　　昱衡躬身，语气谦和温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皇兄才华远胜于臣，儿臣还需多向皇兄学习。”他态度诚恳，挑不出一丝错处。

　　太子在一旁，看着昱衡这副“恭顺”的模样，再想到自己正在调查的“秘密”，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愤怒，强压着的火气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必须尽快拿到证据，撕开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离开御书房，在宫廊下，太子与昱衡并肩而行。

　　“十三弟真是好手段。”太子压低声音，语气阴冷，“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那些龌龊事，能瞒得住一辈子？”

　　昱衡脚步未停，侧过头，对着太子露出一个堪称温和无害的笑容，唯有眼角那颗尖月牙胎记，在廊下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皇兄在说什么？臣弟听不懂。臣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他的眼神清澈坦荡，仿佛真的对太子的指控一无所知。

　　这反应更是激怒了太子。“好一个光明磊落！咱们走着瞧！”太子甩袖，快步离去。

　　昱衡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知道，鱼儿已经彻底咬钩，正在奋力挣扎。
　　而他，只需耐心等待收网的那一刻。

　　网，正在慢慢收紧。

　　太子的人马果然不负所望，顺着那“古籍修复”的线索，几经周折，竟真在京城外一座偏僻的寺庙里，找到了那位据说已还俗的老僧。
　　威逼利诱之下，老僧“战战兢兢”地交出了一本残破的笔记。

　　笔记被火速呈到太子面前。他迫不及待地翻阅，上面断断续续记录着一些孔祈寺的旧事，草药习性，还有……一些模糊的、关于某位身份特殊的香客与寺中之人过往密切的记载。
　　笔迹与之前昱衡“无意”流露出的那封旧信颇为相似，内容暧昧隐晦，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性极强，尤其提到了那位香客眼角有“新月如钩”之痕。

　　“新月如钩……果然是他！”太子激动得手指发颤，眼中闪烁着狂喜与狠毒交织的光芒，“昱衡！你果然在孔祈寺与人有私！还是个身份不明之人！此事若宣扬出去，看你如何维持那副清心寡欲、恭良谦逊的假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昱衡被千夫所指，被父皇厌弃的场景。

　　“殿下，此物……是否要立刻呈报陛下？”心腹低声问道。

　　太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还不够。”他阴冷地笑道，“单单一本来历不明的笔记，分量还不够。要扳倒他，必须人证物证俱全！给本王盯紧那个老僧，还有，查！彻查笔记中提到的那个‘身份特殊的香客’究竟是谁！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找出来！”

　　他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昱衡最致命的一击。

　　肃王府内，昱衡听着暗卫汇报太子已拿到笔记并开始追查“香客”的消息，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果然上钩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让我们的人‘帮’太子一把，把线索……引到该去的地方。”

　　“是。”暗卫领命，又道，“只是……殿下，若太子真顺着线索查下去，恐怕会对那位‘故人’不利……”暗卫的声音有些迟疑。

　　昱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垂眸看着那团墨迹，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与冰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有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

　　暗卫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昱衡一人。他放下笔，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窗外夜色浓重，不见星月。他眼角那颗尖月牙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光泽。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利用一段尘封的过往，一个或许无辜的人，作为攻击政敌的武器。

　　这很卑鄙，很冷酷。但他没有选择。从决定争夺那个位置开始，他就注定要踏着荆棘和鲜血前行，容不得半分心软。

　　几日后，丞相府。

　　林微也收到了消息，太子正在全力追查一个与昱衡过去相关的“神秘香客”。
　　她心中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昱衡此举，无疑是兵行险着。

　　她决定再去见昱衡一面。

　　这一次，她没有去肃王府，而是约在了城南一家他们偶尔用来密谈的茶楼雅间。

　　昱衡到的时候，林微已经煮好了茶。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雅间内凝重的气氛。

　　“殿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林微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那个‘香客’，若是活人，便是授人以柄；若是死人，翻出旧事，恐惹陛下疑心。无论哪种，于殿下而言，皆非善局。”

　　昱衡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林小姐以为，本王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抬眼看她，目光深邃，“太子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咬人。唯有让他自以为咬住了要害，主动出击，本王才能抓住他的七寸，一击毙命。”

　　“所以，那个‘香客’，便是殿下抛出的诱饵？”林微盯着他，“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的诱饵？”

　　昱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在这局棋里，没有人是不能舍弃的。”

　　包括你和我。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彼此心照不宣。

　　雅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

　　林微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同病相怜。他们都是被欲望和野心驱动，在悬崖边行走的人。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她最终问道。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力将风险降到最低，并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昱衡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利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看好丞相府那边的动静，尤其是……与你父亲交好的那些言官。太子发动之时，必然需要有人在朝堂上摇旗呐喊。我们需要知道，哪些人会跳出来。”

　　“知道了。”林微点头，这是她擅长的事情。

　　谈话似乎该结束了。林微正准备起身，昱衡却忽然开口。

　　“林微。”
　　“嗯？”
　　“若此事……最终波及到你，”他看着她，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确定，“你会如何？”

　　林微微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清浅而疏离的笑：“殿下放心，小女自有脱身之法。倒是殿下，若真到了那般境地，可莫要忘了今日‘同心同德’之言，将小女推出去顶罪才好。”

　　她的话，半是玩笑，半是警告。

　　昱衡看着她，忽然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嘲讽与真实的复杂意味：“放心，本王还指望林小姐这‘贤内助’，日后继续为本王‘添柴加火’呢。”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底下，是各自的算计与防备，也有一种在惊涛骇浪中，暂时休戚与共的微妙联结。

　　离开茶楼，林微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紧盯住太子的一举一动，并在风暴来临前，为自己铺好所有的退路。

　　而太子那边，追查“神秘香客”的行动，在昱衡暗中引导下，“顺利”地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进展。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模糊却又令人浮想联翩的方向。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只待猎物彻底踏入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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