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

　　精致的鎏金请柬放在修复室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林知微用戴着特制手套的手指，小心地将它推到一旁，避免它沾染上任何来自古画的细微尘埃。请柬上，江承瑾的名字优雅地飞扬着，邀请她参加在他私人画廊举办的“东方意象”当代艺术晚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小林。”王馆长早些时候亲自来找她，脸上堆着罕见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江先生特意点名邀请你。多认识些圈内人，对你未来发展有好处。”

　　林知微知道这并非简单的“认识圈内人”。自那次修复室的深谈后，她与江承瑾之间那种微妙的气场变化，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她本能地想要拒绝，蜷缩在她熟悉的、只有古画和仪器的世界里。但内心深处，那被江承瑾真诚激发出的、一丝对平等交流的渴望，以及一种不愿被看轻的倔强，让她最终保持了沉默。

　　于是，在这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她站在了这间位于城市顶层的画廊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幕墙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虚伪寒暄混合的甜腻气息。

　　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洁，面料普通，是几年前为了参加学术会议买的。脖子上没有任何饰品，只将头发干净利落地挽在脑后。站在那些身着高级定制礼服、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中，她像一只误入孔雀群的家雀，格格不入。

　　江承瑾很快看到了她。他穿过人群走来，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姿态从容，是这个世界理所当然的中心。他看到她的瞬间，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什么，太快，让她无从分辨是惊讶还是别的。

　　“你来了。”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依然清晰，“这身打扮很……适合你。”他的措辞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林知微听出了那未竟之语中的含义。她只是微微颔首：“江先生。”

　　他试图引她融入谈话圈子，向几位收藏家和评论家介绍：“这位是林知微小姐，博物馆顶尖的古画修复师，正在负责《秋山问道图》的修复工作。”

　　那些人投来礼貌而疏离的目光，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不动声色的审视。他们称赞她“年轻有为”，然后迅速将话题转回今晚的拍品、最近的成交价、某位新锐艺术家的市场潜力。林知微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件不起眼的背景装饰。他们谈论艺术，却字句句不离资本，那些炫目的数字和投机技巧，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

　　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款款走近，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江承瑾的手臂。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一身酒红色露背长裙，衬得肌肤胜雪，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自信与风情的强大气场。

　　“承瑾，原来你在这里。”她的声音柔媚，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林知微身上，从头到脚，迅速而精准地完成了评估，随即漾开一个无懈可击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这位是……？”

　　“这位是林知微修复师。”江承瑾的介绍略显公式化，“知微，这位是苏曼青女士，知名当代艺术家。”

　　苏曼青。林知微想起了那个被陈威挡掉的电话，和同事们偶尔闲聊时提及的、与江承瑾名字常常联系在一起的女人。苏曼青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冰凉，与林知微因长期接触工具而略带薄茧的手一触即分。

　　“原来是位修复师，”苏曼青的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切”，“很辛苦的职业呢，整天对着那些破旧的老古董。不过，能把旧东西修补修补，也是很有意义的。”

　　那声“破旧的老古董”和“修补修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林知微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看到苏曼青眼中那抹淡淡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在这个女人看来，自己大概只是一个不解风情的、试图用“专业”吸引江承瑾注意的可怜虫。

　　“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真伪之别。苏小姐。”林知微平静地回应，声音不大，却让周围一小圈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苏曼青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加明媚：“林修复师真是……很有原则。”她转向江承瑾，语气亲昵，“承瑾，刘董他们都在那边，一直想跟你聊聊我下个系列的作品呢，我们过去吧？”

　　江承瑾看了林知微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已被苏曼青轻轻拉走。他离开时回头的那一瞥，带着些许复杂的歉意，但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知微被独自留在原地，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混杂着好奇与讥诮的目光。她听到隐约的窃窃私语：“……就是她？”“穿成这样……”“听说是修古画的……”“江先生怎么会邀请她……”

　　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一种混合着窘迫和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她走到餐台边，取了一杯清水，试图用冰凉的温度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悬挂在展厅一侧的一件大型当代艺术品吸引了。

　　那是一件融合了“东方元素”的装置作品，用宣纸、墨迹和金属框架构成，标题为《破碎的山水》。作者正是苏曼青。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女正围在作品前，高谈阔论，盛赞其“解构了传统，重塑了东方美学精神”，“极具颠覆性和当代性”。

　　林知微静静地走近，听着那些空洞浮夸的赞美。她看着那被刻意撕裂、揉皱又用金属强行固定的宣纸，看着那模仿水墨效果却显得生硬造作的泼洒痕迹。一种属于修复师的专业本能，让她无法对其中几处明显的、违背材料特性和传统美学内核的细节视而不见。

　　“不好意思，”一个略显尖锐的男声响起，是刚才赞美得最大声的一位评论家，他注意到了沉默伫立的林知微，语气带着一丝挑衅，“这位……修复师小姐，似乎对我们的讨论有不同的见解？听说您整天面对‘真正’的古画，想必对我们这些当代的‘玩意儿’看不上眼吧？”

　　他的话引来一阵低低的、看热闹的笑声。连不远处的苏曼青和江承瑾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苏曼青的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林知微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她可以选择沉默，转身离开，继续充当他们眼中的笑话。但那一刻，她想起了《秋山问道图》中那份穿越千年的宁静与风骨，想起了自己日复一日守护的、关于“真实”的准则。她可以忍受被忽视，被嘲笑衣着寒酸，但她不能容忍自己守护的东西，被如此轻慢地曲解和践踏。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直接迎向那位评论家，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艺术形式本无高下，无论是千年古画还是当代装置，核心在于其是否承载了真实的情感和思想深度。我无意评判苏女士作品的‘当代性’，但仅从技术细节和材料运用角度，有几处或许值得商榷。”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走向那件装置，没有用手指，只是用目光示意：“传统宣纸，其美学价值一部分在于其纤维的自然肌理和随时间推移产生的‘纸寿千年’的韧性。这里的处理方式——强行撕裂后用化学粘合剂与刚性金属贴合，固然制造了视觉冲击，但本质上破坏了材料自身的生命力和呼吸感，这与东方美学中‘天人合一’、尊重物性的内核，恐怕是背道而驰的。”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模仿水墨的痕迹：“再者，水墨的韵味，在于水与墨、笔与纸在瞬间碰撞中产生的不可控的‘偶然性’与‘呼吸感’。这里的墨迹，过于刻意和均匀，更像是为了效果而效果的技术复制，失去了水墨灵魂中那份‘气韵生动’。”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专业剖析，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剥开了那件作品华丽外表下的虚浮。她引用的“纸寿千年”、“天人合一”、“气韵生动”，这些对于在场多数附庸风雅者而言略显陌生的词汇，此刻却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得他们哑口无言。

　　那位评论家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那些刚才还在高声赞美的人，此刻也面面相觑，无人能接话。他们可以用华丽的辞藻堆砌概念，却无法在具体的、关乎材料和美学本质的技术细节上，与一位真正的专家抗衡。

　　林知微最后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眼神冰冷的苏曼青，然后目光平静地转向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江承瑾。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深思，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抱歉，打扰了各位的雅兴。”她微微欠身，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我只是认为，无论古今，对待艺术，至少应该保有一份对材料和技艺本身的尊重。失陪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了那身与场合格格不入的深蓝色连衣裙下的脊背，穿过寂静的人群，向着出口走去。身后那片被她的言语冻结的名利场，以及其中那个目光紧紧追随她的男人，都被她决然地抛在身后。

　　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像一只孤独的鹤，飞离了那片不属于她的、喧嚣而虚伪的沼泽。她知道，今晚之后，关于她的“不识抬举”和“古怪执拗”的谈资又会多上几分。但她不在乎。比起融入那个世界，她更愿意守护自己内心的、那片由千年文明和纯粹专业精神构筑的“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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