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培训班结业后的两天，苏研没有立刻像其他学员那样，急吼吼地去医院或小区门口碰运气。

　　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自我盘点和商业规划。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成了她唯一的作战指挥中心。这台电脑从研究生时期的每一次论文答辩，到工作后拿下的第一个百万项目，再到……与前夫签下离婚协议。如今，它再次被委以重任，只是这一次的项目，名叫“求生”。

　　她没有用Word写什么空泛的计划书，而是直接打开了Excel和PPT。这是她深入骨髓的职业习惯——任何项目启动前，必须先有清晰的预算表和可执行的方案。

　　第一个文件，是《“带娃+接单”时间管理方案》。她以小时为单位，详细规划了自己和芃芃未来一周的作息。几点喂奶，几点换尿布，几点是芃芃的固定睡眠时间，而这些碎片化的时间，又可以被用来做什么——比如复习手法、线上咨询，或是整理客户资料。她甚至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高产出时间”（芃芃深度睡眠时）和“低效时间”（芃芃清醒玩闹时）。表格做得详尽又冷酷，像一份精密仪器的操作手册，仿佛只要严格执行，生活这台失控的机器就能重新走上正轨。

　　第二个文件，是一个PPT，标题是《“苏研催乳师”项目启动方案（MVP测试版）》。在“市场分析”那一页，她贴上了几张自己用手机拍的、从电线杆和小区墙上撕下来的同行小广告。这些广告大多色彩艳俗，用词浮夸——“祖传秘方，药到奶除”、“三天无效，全额退款”，充满了江湖郎中的味道。

　　“很好，”苏研对着屏幕，像在给团队开会一样自言自语：“竞品定位清晰：低端、草莽、缺乏信任背书。我们的差异化优势就在于：专业、科学、高知形象。”

　　基于这个分析，她开始设计自己的第一版个人宣传传单。

　　她没有去网上找那些花里胡哨的模板。她深知，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设计上的“少即是多”。传单的底色是柔和的米白色，排版简洁，最重要的信息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顶部是她的名字和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持证高级催乳师证，苏研觉得这个是她的核心卖点，能清晰的区别于其他“无证上岗”人员。

　　中间部分，她没有罗列一堆浮夸的口号，而是用了几个关键词，每一个都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在目标客户的心上：

　　985高校背景，科学循证，拒绝暴力催乳。

　　前项目经理，精通流程管理，服务细致高效。

　　同为新手妈妈，深度共情，懂你的痛。

　　她刻意弱化了价格，只在最下方用小字标注了“服务详情及报价，请扫码咨询”，并附上了一个她新注册的、工作专用的微信号二维码。她清楚，催乳师目前还没有被广泛接受，对于敢于尝试并愿意为此付费的客户来说，价格不是第一考量因素，信任才是。先用专业形象把人吸引过来，再进行一对一沟通，转化率会更高。

　　做完这一切，她把最终版的设计稿给了楼下一家小打印店。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大姐，她看了内容，又看了看苏研背上的芃芃，嘴张了又闭上，最后叹口气让她过了天桥，去对面的财经大学背后那个批发市场找找，那里有几家“工厂店”，价格更便宜。苏研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眼眶发红，对着大姐说了句谢谢，就急匆匆出了她的打印店。

　　出来后她深深一口气，然后按照大姐给的指示找到了隐藏在一个角落的印刷店。苏研看着那一排排巨大的“打印机”和随着它的工作刷刷刷出来的有自己出租屋那么大的传单，觉得自己就像闯入了一个魔幻世界。

　　看到苏研，一个瘦小的男人走过来问什么事，苏研赶紧交代来意，他听完苏研打算印100张传单的话，皱着眉头表示自己这里不接零碎单，一千张起步。苏研心里有些失望，看来自己要辜负大姐的好心了，正准备离开，又听那个人问她为什么只印那么点，一千张，铜版纸也只要三十五块钱，

　　这个价格，让苏研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她原以为印几十张，至少也要上百块。现在才知道三十五块，一千张，这意味着单张成本只有三分五厘。她之前还想着精打细算、先印个几十张试试水的念头，在如此低廉的工业化生产成本面前，显得既可笑又小家子气。

　　行吧，苏研，别露怯了，她心里自嘲道。看来自己以前还是太高高在上了，部门成本只看一个大概，然后大笔一挥，这些归行政人员管的具体印刷行情是不可能到她那里的。她脑子开始无限发散，难怪古代官员需要下放地方，果然不当家就是不知柴米价。

　　印刷店老板看着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还以为她嫌贵了，又告诉她如果一次上万张，还可以更便宜点，苏研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现在要不了那么多。她付了钱，等了三天下午才拿到了那厚厚的一大捆、还带着油墨余温的传单。

　　回到出租屋，她把那沉甸甸的一千张传单放在桌上，心里五味杂陈。她抽出一张，看着上面“985高校背景”几个字，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那张因为睡眠不足而憔悴苍白的脸，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涌了上来。

　　想当初，她拿着名校的毕业证，出入省城最高档的写字楼，做的都是动辄上百万的项目。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把自己的学历当做卖点，还十分招摇地印在小广告上，去大街上招揽生意。

　　羞耻吗？当然是有一点的。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不愿将学识与“街头叫卖”划等号的清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

　　但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她低头看了看在床上睡得正香的芃芃，孩子无意识地砸吧了一下小嘴。那根刺，瞬间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给拔掉了。

　　脸面算什么？跟房租、饭钱、生活用品和尿不湿比起来，一文不值。

　　她从那一千张传单里，抽出大约二百张，整齐地码好，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剩下的，被她用一个塑料袋封好，塞进了床底。

　　她给自己定下了第一个阶段性目标：今天下午，发完这二百张。

　　苏研觉得这是一个可量化的、可执行的小目标。把一个宏大的、令人畏惧的任务，拆解成一个个具体的步骤，这是她作为项目经理的本能。

　　下午两点，阳光正好。苏研背着芃芃，在衣柜前站了许久。她想过，要不要像小区里那些带孩子的妈妈一样，随便套一件家居服就出去，那样或许显得更“接地气”，更能拉近距离。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坚决地否决了。那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她最后的体面和自我认同。她可以为了生存去发传单，但不能以一种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自暴自弃的姿态去。

　　最终，她还是穿上了那件浅驼色的羊绒大衣。这件曾经只是她众多大牌服饰中普通一件的大衣，如今却成了她能够证明自己过往身份的物品。穿上它，仿佛就穿上了一层铠甲，能帮她抵御外界的审视和内心的慌张。

　　她认为体面点总比憔悴邋遢更容易让人接受，也能让她区别于其他带孩子的妈妈，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一些？没准别人会更容易因此记住自己！可惜苏研很快就会知道。想象跟实际差得不是一心半点。她第一次站在了省妇幼医院的大门口，心里除了慌张还是慌张。

　　这里是云城人流量最大的“母婴集散地”。来来往往的，大多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搀扶着产妇的家属，以及推着婴儿车的男男女女。理论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潜在客户。但理论和实践之间，隔着一道名叫“勇气”的鸿沟。

　　苏研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尖攥着一小叠传单，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却始终不敢递出第一章单子。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瞄准一个面目和善孕妇，闭上眼睛想着怎么说话术时，对方已经走远了；她又看到一对年轻夫妻推着婴儿车出来，她迎上去一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间谍，行为举止充满了不自然的试探。她甚至不敢与人对视，总觉得别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窘迫和心虚。

　　她深吸一口气，过去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与眼下的窘迫形成了尖锐的对峙。

　　那个在百人会议室里，手持翻页笔，面对挑剔甲方也从容不迫的“苏经理”，和此刻这个连一张传单都递不出去的自己，在脑海中重叠、撕扯。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自己：忘掉那个所谓的“苏经理”。你现在不是什么项目经理，你就是一个需要开单养活女儿的业务员。

　　这场内心的撕扯持续了近十分钟，她终于又锁定了一个新的目标——一个独自坐在花坛边休息、看起来就好说话的孕妇。

　　她从口袋里抽出传单，脸上挤出一个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十遍的、自认为最专业、最善意的微笑，迈步走了过去。一步，两步……她的心跳在加速，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就在她的手即将递出去的那一瞬间，一个洪亮又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在她身后炸响：

　　“干什么的？这里不准发小广告！”

　　苏研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正大步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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