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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晨雾像一床浸湿的棉被,沉沉地压在江面上。十六岁的林未眠坐在渡口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椅上翘起的漆皮。
她在这里坐了半夜。
裤兜里揣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硬质的封面硌着她的腿。那是她清晨在哥哥枕头底下发现的,鬼使神差地,她把它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现在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坐立难安。
渡口的灯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一艘废弃的渡船拴在岸边,随水波轻轻摇晃。
未眠记得小时候,哥哥常带她来这里看船。那时渡口还很热闹,卖票的窗口前排着长队,而现在,一切都沉寂了。
脚步声从雾中传来,不紧不慢。未眠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林见川在她身边坐下,带来一身潮湿的寒气。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望着雾中模糊的江面,谁也没有先开口。
未眠的手伸进口袋,触摸到那个笔记本。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感觉到哥哥的身体微微绷紧。
“我看见了。”她的声音在雾中显得飘忽。
见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雾更浓了,江对岸的灯火完全看不见了。未眠能听见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轻柔又固执,像某种无望的循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这个问题很模糊,但见川听懂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不记得了。”他说。
这是假话。明明他记得清清楚楚。
四年前的夏天,未眠十二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蹲在江边玩水。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琥珀色,她回头对他笑,说哥,水里好像有鱼。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再也无法复原。
见川以前看过《平凡的世界》,感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田润叶和孙少安的情谊,也唏嘘不已。
那时候他就十分热切地希望,双水村的东拉河应该永不停歇,流淌过两小无猜的身体,他们二人的感情应该像河水一样,浩浩荡荡,生生不息。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只是夜夜漫长的梦里,时常见到未眠光着脚丫坐在江边,穿着短裤坐在荔枝书下,举起手中的画笔一丝不苟……
未眠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但没有打开。她的手指抚过封面上那个烫金的“川”字。这个笔记本还是她小时候送哥哥的生日礼物呢,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
“这里面写的……”她顿了顿,“是真的吗?”
见川猛地转头看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真的在妹妹面前撕裂他肮脏的内心,他的准备还是做少了。
未眠从没见过哥哥这样的表情,像是被人剥开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晨光中。
“你看了多少?”他的声音嘶哑。
未眠移开目光。其实她只看了最后一页,那些字句烫得她不敢再看第二眼。
“哥在渡口坐了一夜,想着如果你能从这里离开,也好。”
——就这一句,已经足够让她心惊。
雾水凝结在他们的头发上,像是细小的珍珠。未眠看见见川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沉重得快要坠下来。
“为什么?”她轻声问。
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那些话?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在她靠近时僵硬得像块石头?
见川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
远处传来早班船的汽笛声,闷闷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未眠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仿佛那艘船会带走什么重要的东西。
“哥,”她转向他,雾水打湿了她的刘海,“你会离开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她看见见川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中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江水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轻得像雾。
“你在哪,我在哪。”
这一句话,她的心脏骤停了一分。
她突然想起很多事,哥哥放弃了他的保研名额,妈妈总说他读书没什么用,但她知道,哥不是学不会,而是他心有太多牵绊,他过早地要去考虑很多事情,提防很多争吵,压抑很多情绪。
还有,见川藏在床底下的打工证。她时常在想,如果家里有钱就好了,没有爱也没关系;可哪怕是有爱,没有钱也会有一片赤诚。很可惜,没有,都没有。
见川看未眠时,眼神总是深沉得令人心慌。
未眠问过见川,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像别人一样。真的不能,找不出如此割裂的父母,和扭曲的兄长。
雾开始散了,江对岸的轮廓渐渐清晰,像一幅正在显影的照片。
未眠看见见川的手就放在长椅上,离她的手只有一寸的距离。
那一寸,却像是隔着一整条江。
她慢慢地伸出手,小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指。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接触,却让两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见川没有躲开,但也没有更进一步。他的手指僵硬地停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像。
“那些画具,”未眠突然说,“是你买的,对不对?”
“两年前,在衣柜里的。”
见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默认了。
未眠忽然很想哭。她想起那些突然出现在衣柜里的新颜料,想起哥哥.日渐消瘦的背影,想起他总说自己在学校吃过了,让她多吃点。
原来所有的馈赠,都在暗地里标好了价格。
晨光终于穿透了雾气,江面泛起细碎的金光。未眠看见见川的侧脸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她突然意识到,哥哥不过也才二十岁,却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他背负的东西。哦,不,更早,因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要更年少,更勇敢。
“该回去了。”见川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未眠看着那只手——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曾经无数次牵着她走过这条回家的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很凉,却握得很紧。
他们沿着江岸往回走,雾散后的世界清新得刺眼。未眠任由哥哥牵着自己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被打破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拐进巷口的前一刻,见川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着未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未眠,”他说,“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头了。”
未眠仰头看着他。晨光中,哥哥的轮廓像是镀了一层金边,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知道。”她说。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个笔记本里的秘密像一粒种子,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而这场大雾,成了它最好的掩护。
见川松开了她的手,那个动作缓慢得近乎残忍。
“走吧。”他说,转身走进巷子。
未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又很快分开。
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还静静地躺在她的口袋里,像一个无法忽视的真相,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大雾散去,我依然爱你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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