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6 章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按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规律里。
每天早上七点半,被佣人准时唤醒,穿上程砚让人准备的、永远合身却从不是我风格的正装,戴上他挑选的、价值不菲但冰冷如同刑具的腕表。八点整,坐上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与程砚并肩坐在后座,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抵达那座玻璃与钢铁构筑的、象征着沈家权力顶峰的大厦。
我的“办公室”成了我新的囚笼,只是这次的栅栏,是用财务报表、项目企划和市场分析报告堆砌而成的。陈秘书像个没有感情的监视器,准时送来一日厚过一日的文件,用她那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转达着程砚一个接一个、不容置疑的“吩咐”。
“程总让您今天务必看完东南亚市场过去五年的扩张报告,并写出风险评估。”
“程总说,明天上午的并购案会议,您需要列席,并准备发言。”
“这份是下季度预算,程总请您先过目,提出修改意见。”
修改意见?我看着那些动辄九位、十位数的资金流向,看着那些错综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只觉得头晕目眩。我以前的生活里,数字只代表拍卖行的落槌价、赌场的筹码面额和俱乐部账单上的金额。而现在,这些数字变成了缠绕在我脖颈上、比那条银链更无形的枷锁。
我试图反抗,用我唯一熟悉的方式——消极怠工。我把文件堆在角落,靠在昂贵的皮质椅背上,望着窗外发呆,或者用手机玩一些无聊的游戏(手机功能也被限制,只剩下最基本的通讯和几个他允许安装的应用)。
但程砚总有办法让我就范。
有时是陈秘书看似无意地提醒:“程总下午会亲自检查您对新能源项目报告的理解程度。”
有时是午餐时,餐桌上只有一份简单的三明治,而他对面空着——我被变相禁食。
最有效的一次,是我拖延了一份关于出售某个边缘子公司的评估报告。第二天,我就接到通知,我车库里那辆最喜欢的、限量版的阿斯顿马丁One-77,被程砚以“资产优化”的名义,派人开走了。
那辆车是父亲在我二十岁生日时送的,是我少数真心喜欢的东西之一。
我冲进他的总裁办公室,甚至忘了敲门。他正在开视频会议,屏幕上几个金发碧眼的外籍高管正襟危坐。看到我闯进来,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对屏幕那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抬眼看我,目光平静无波。
“我的车!”我气喘吁吁,指着外面。
“公司的资产,合理处置。”他语气淡漠,“或者,你现在能给我一个不该卖掉它的、符合商业逻辑的理由?”
我张了张嘴,那些“我喜欢”、“它很酷”、“那是生日礼物”的理由,在“商业逻辑”这四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我看着他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眼睛,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我颓然退出了办公室。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我开始强迫自己阅读那些天书般的文件,试图理解那些专业术语和图表。我发现自己并非完全愚钝,至少在理解和记忆数字方面,有种被长期荒废的本能。但这过程痛苦而煎熬,像是一个旱鸭子被强行扔进深海,每一次挣扎都灌满咸涩的海水。
程砚偶尔会“召见”我。就在他那间巨大、压抑的总裁办公室里。他坐在那张象征权力顶端的椅子上,让我站在办公桌前,像个小学生一样,汇报我“学习”的进展。
“……所以,你认为这次对城东地块的竞标,风险主要来自政策层面和资金回收周期?”他翻看着我提交的、写得磕磕绊绊的分析摘要,头也不抬地问。
“是。”我站在那儿,手心冒汗。脖颈上的银链藏在衬衫下,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我此刻的卑微。
“资金回收周期长的应对策略,你写的是‘寻求合作伙伴,分摊风险’。”他放下文件,终于抬眼看向我,眼神锐利,“具体呢?什么样的合作伙伴?如何分摊?风险如何量化?”
我语塞。那些概念我只是模糊地知道,根本无法深入。
他并不意外,也没有动怒,只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语气说:“想当然。沈绎,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以前挥霍金钱,现在挥霍概念。回去重写,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具体方案,至少三种。”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有时,他会带我去参加一些内部的、非正式的会议。我像个透明人,或者一个被展示的物件,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听着那些平日里对我毕恭毕敬的高管们,用流利的专业术语,向他汇报工作,争辩策略。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好奇,审视,偶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程砚在这种场合下,展现出一种与私下里截然不同的、极具魅力的掌控力。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能轻易平息争吵,引导方向。他坐在那里,本身就是权威。
而我,只能沉默。我的无知和过去的荒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沈巍山留给我的,是一个多么庞大而复杂的帝国,而我,差一点,或者说正在,将它拱手让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不甘,在我心底悄然滋生。
这天下午,陈秘书又抱来一摞新文件,同时通知我:“沈少,程总让您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跟他一起去‘铂悦官邸’参加一个酒会。”
“酒会?”我皱眉。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种社交活动了。
“是瑞丰银行主办的年度慈善酒会,商界重要人物都会到场。程总说,您需要开始接触这些。”陈秘书解释道。
半小时后,我换上了一套程砚让人送来的晚礼服,Ermenegildo Zegna的黑色塔士多,剪裁无可挑剔。领结是现成的,我笨拙地对着镜子摆弄了半天,怎么也系不好。
程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我对着镜子,跟那个该死的领结较劲的狼狈样子。他今天也穿着礼服,深蓝色的丝绒面料,衬得他肩宽腰窄,气质卓然。他手腕上依旧是那块百达翡丽,银链隐藏在袖口之下。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我面前,拨开我的手。他的手指灵巧地穿过丝绸领结,几下就系出了一个完美对称的温莎结。动作间,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香再次将我笼罩。
距离太近了。我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下颌线冷硬的弧度。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额发。
系好领结,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抬手,轻轻将我塞在衬衫领口里的银链拉了出来。冰凉的翡翠坠子暴露在空气中,贴着我颈部的皮肤。
“戴着,”他命令,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锁骨,“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铂悦官邸的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味。水晶吊灯将光芒碎成千万片,洒在来往宾客缀满珠宝的晚礼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程砚一出现,立刻成为了焦点。不断有人上前与他寒暄,称呼他“程总”,语气恭敬。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像个无声的影子。不少人也将目光投向我,带着探究和议论。我脖颈上的银链没有完全藏好,偶尔从礼服领口露出来,那抹银色和幽绿,在灯光下有些刺眼。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没人敢多问。
“程总,这位就是沈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一个秃顶凸肚的男人端着酒杯过来,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李董。”程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接他关于我的话茬。
那李董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听说程总最近在整合集团的海外资产?动作很大啊,真是后生可畏。沈老爷子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他话里有话,带着试探。
程砚晃动着手中的香槟杯,语气平淡:“分内之事,李董过奖了。”
“哪里哪里,沈公子如今也跟着程总学习,想必是要子承父业了?”李董又把话题引到我身上,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感到一阵难堪。
程砚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淡,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他转回头,对李董说:“小绎还年轻,需要多历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我定位在了“需要历练的年轻人”的位置上。
李董哈哈一笑,又奉承了几句,这才走开。
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我像个被展示的、却无人在意的附属品,听着那些人对程砚的恭维,对沈家产业的试探,以及对我这个“正牌继承人”隐晦的忽视。
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在我胸腔里积聚。我下意识地想去拿侍者托盘里的酒,想用酒精麻痹这种令人窒息的感受。
手指刚碰到杯脚,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伸了过来,按住了我的手腕。
程砚不知何时结束了与另一拨人的交谈,站到了我身边。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你胃不好,忘了?”他低声说,目光看着前方,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提醒。
周围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小动作,目光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幅度不大,但在这种场合下,已足够失礼。胸口剧烈起伏,我死死盯着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程砚,你到底想怎么样?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我的笑话?看我怎么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你后面?!”
他转眸看向我,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怒气,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玩味的审视。他微微俯身,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笑话?沈绎,你到现在还以为,别人看你,是因为笑话?”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脖颈间露出的银链,“他们看的是沈家的继承人,看的是我程砚……身边的人。”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带着香槟的微醺和一种冰冷的占有欲。
“带你出来,是让你认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沈家,离开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条银链上,意思不言而喻,“你什么都不是。”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残忍地磨掉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外壳。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沈少吗?好久不见啊!”
我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骚包亮粉色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是赵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赵铭,以前跟我一起混过不少场子。
“赵铭。”我勉强打了个招呼。
赵铭笑嘻嘻地凑过来,目光在我和程砚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我身上,语气带着惯常的熟稔和不着调:“沈少,最近在哪儿发财呢?约你几次都约不出来,听说你从良了?跟着程总……学做生意?”他话语里的调侃意味十足。
周围一些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我脸色难看,还没开口,程砚已经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挡在了身后半个身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赵铭,眼神平静,却让赵铭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赵公子,”程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听说令尊最近正在争取城北那个政府项目。”
赵铭的脸色瞬间变了变,那项目对他家来说至关重要。
程砚继续淡淡地说:“那个项目的评审委员会主席,是我在沃顿的学长。”
他没再往下说,但威胁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赵铭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汗,脸上的笑容变得极其勉强,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程、程总……我、我就是跟沈少开个玩笑,没、没别的意思……”
“玩笑也要分场合。”程砚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终结话题的冷意,“失陪。”
说完,他不再看面如土色的赵铭,转身,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带离了那个令人难堪的圈子。
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礼服面料,贴在我的腰侧,那触感清晰得惊人。我想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按住。
“别动。”他低声警告,目光看着前方,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社交引导。
我们穿过人群,走向相对安静的露台方向。所过之处,人们纷纷让路,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对程砚的敬畏,以及对我这个被他以一种绝对占有姿态揽在身边的“继承人”的重新审视。
直到走到无人注意的露台角落,他才松开手。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楼下是城市璀璨的、虚假的星河。
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刚才的难堪,而是因为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充满掌控意味的拥抱,以及他此刻站在我身边,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身影。
他刚才是在替我解围?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宣告他的所有权?
我摸向脖颈间的银链,翡翠被我的体温焐得温热。
他站在我身旁,同样望着楼下的夜景,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邃难测。
“看到了吗?”他突然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有些飘忽,“这就是权力的样子。它能让你讨厌的人闭嘴,能让你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及。”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也能把你想要的……牢牢锁在身边。”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轻轻捏住了那条银链的末端,将那块翡翠握在掌心。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颈部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习惯它,沈绎。”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习惯这项圈,习惯我的存在,习惯这一切。”
“因为从沈巍山把我带回家,把这链子给你的那一刻起,这就已经是你的命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