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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与成长
时光在山村里流淌得缓慢而坚实,像村边那条在冰层下依旧潺潺的溪水。在李叔和晓慧姐悉心照料下,我腹部的伤口终于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像一枚残酷的印记,也像一道愈合后的证明。当我能像从前一样利落地跑跳,甚至能帮着李叔搬动不太重的柴火时,靠山屯的隆冬,也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彻底降临了。
那是一场我从未见过的大雪。从午后开始,细密的雪沫儿就打着旋儿落下,到了夜里,窗外已是“簌簌”的、绵密不绝的声响。第二天清晨推开门,整个世界都被一种耀眼而纯净的白覆盖了。远山、近树、屋顶、院落,全都变得圆润而臃肿,积雪能没到小腿肚。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千万点细碎的金芒,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清甜。
我和江月几乎是欢呼着冲进了这片雪白的世界。我们在院子里踩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团起冰冷的雪球互相追逐,笑声像被惊起的雀鸟,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清脆。晓慧姐也裹着厚厚的头巾出来,看着我们玩闹,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她教我们堆雪人,用黑亮的煤块做眼睛,用红辣椒做鼻子,还给雪人围上了一条破旧的红布条,顿时让那呆板的雪堆鲜活起来。
江月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呵出的白气一团又一团,但她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纯粹的快乐,那是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她,我心口那始终盘踞不散的沉重,似乎也被这洁白的雪映照得淡了一些。
玩得累了,我们三个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晓慧姐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块晒干的红薯干,分给我们。就着清冷的空气嚼着甜韧的薯干,身上因为运动而暖烘烘的,那种满足感,简单而真切。
有一天,晓慧姐从镇上回来,神秘兮兮地把我和江月叫到跟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两颗用简陋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一颗红色,一颗绿色。在物资日渐紧缺的当下,这无疑是极其珍贵的零食。
“给,尝尝,镇上新来的。”晓慧姐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分享宝贝的期待。
江月惊喜地“哇”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颗红色的,剥开糖纸,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小脸上立刻洋溢起幸福的光彩。
我看着她手心里那颗绿色的糖,犹豫了一下。我从小就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甜腻的硬糖,总觉得粘牙,味道也单一。看着妹妹吃得那么开心,我下意识地就把我那颗递给了她:“月月,你吃吧,哥不喜欢这个。”
江月自然是高兴的,接了过去。但我抬头时,却看到晓慧姐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尴尬,她默默收回了空着的手,勉强笑了笑:“哦……不爱吃啊……没事。”
那一刻,我心里猛地揪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我拒绝的不仅仅是一颗糖,更是晓慧姐那份笨拙而真诚的心意。在这物资匮乏的时候,她得到两颗稀罕的糖,自己舍不得吃,满心欢喜地留给我们,却被我这样生硬地推却了。我想说点什么补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晓慧姐已经转身去忙别的事了,只留给我一个微微有些落寞的背影。这件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里,让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和懊悔。
当然,这个家不仅有温暖与欢乐,也有让我刻骨铭心的教训。
山里的冬天来得又猛又烈,几场北风刮过,大雪便封了山。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白皑皑的一片。平日里欢唱的小河,也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成了一条沉默的玉带。
伤口痊愈后积蓄的精力,和被圈在屋里多日的憋闷,让我对那片冰河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这天下午,李叔去邻村开会,晓慧姐也在大队部帮忙,家里只剩我和江月。一个大胆而又鲁莽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起来。
“月月,想不想去河上玩?就一会儿。”
江月的大眼睛里立刻闪出渴望的光,但随即又蒙上一层怯意:“哥哥,晓慧姐说不让咱们自己去河边……”
“没事!”我被那股冲动支配着,“我观察过了,河中间冻得可厚了。保证没事。”
诱惑终究战胜了恐惧。我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牵着她的手,溜出了院子。
河面果然如我所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个村里的孩子正嬉笑着滑冰。看到这场景,我心头那点残存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了。我拉着江月,小心翼翼地走到冰面上。起初,我们只是小心地挪步,后来胆子大了些,我开始试着带着她小步滑行。江月起初很害怕,但很快就变成了带着刺激的欢笑。
这笑声和依赖让我虚荣心膨胀。我注意到河心区域冰面看起来更加光滑如镜,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金光。完全忘了大人和晓慧姐反复的叮嘱。
“月月,抱紧我,我们去中间那边滑,那儿更平!”
悲剧发生得毫无征兆。就在我们接近河心时,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轻微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下一刻,冰面碎裂,冰冷的、黑色的河水瞬间将我吞没。
彻骨的寒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酷寒,像千万根钢针,瞬间刺穿棉衣,扎进每一寸皮肤。巨大的冲击和恐惧让我呛进好几口冰冷的河水,肺部像要炸开。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但沉重的湿棉衣死命地把我往河底拖拽。
“哥哥!哥哥!” 岸上传来江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吓坏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声大哭:“救命啊!快来救人啊——!”
那哭声尖锐而绝望。幸运的是,离河不远的地方,正有大人路过。几个身影立刻朝着河边飞奔而来。一根长长的木棍伸到了我面前。我死死抱住,被七手八脚地拖了上来。我瘫在冰面上,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不停地哆嗦。
就在这时,晓慧姐疯了一样冲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她看到瘫在冰上的我,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和赶来的村民一起,半背半架地把我弄起来,紧紧抓着吓傻了的江月的手,小跑着往家赶。
冲进家门,屋里的暖意扑面而来。晓慧姐二话不说,直接把我弄到炕上。她用颤抖却利落的手,迅速剥掉我身上已经冻得发硬的湿衣裤,然后用厚重的棉被将我紧紧裹住,严严实实地压好。
“月月,把火烧旺!最大的火!” 她命令道,声音发颤却不容置疑。
接着,她灌我喝下滚烫的姜糖水,又用热水用力擦拭我冰冷的四肢。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在炕沿上,看着裹在被子里、惊魂未定的我,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但她倔强地立刻用手背擦掉。
李叔是天黑透后才到家的。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家里不寻常的气氛。晓慧姐红着眼圈,低声告诉了他一切。
他走到炕边,看着我。那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沉默的、带着些许温和的目光,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极度失望和强烈后怕的冰冷。他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条伤疤也显得格外狰狞。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默默地脱下外衣,然后对晓慧姐说:“把他衣服穿好,带到堂屋来。”
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我穿上晓慧姐拿来的干燥衣服,步履蹒跚地走到堂屋。李叔坐在那张旧方桌的主位上,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蒙着寒霜的石像。晓慧姐拉着还在小声抽噎的江月,坐在一旁,眼神里满是担忧。
堂屋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李叔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跪下。”
我浑身一颤,依言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寒意从膝盖直窜上来。
他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目光像两把钝刀子,刮着我的骨头:“江辰,看着我。”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那里面是滔天的后怕和沉痛的失望。
“我今天不打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打你,是让你记住皮肉疼。但我想让你记住的,是这里的疼。”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你告诉我,你今天出门前,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玩?是痛快?” 他盯着我,目光如炬,“你有没有一秒钟,想过你晓慧姐平时是怎么叮嘱的?想过我这院子里立下的规矩?有没有一秒钟,想过你身边这个,才丁点大、什么都指着你的妹妹?!”
他的目光转向江月,江月吓得往晓慧姐怀里缩了缩。
“冰窟窿啊……那是阎王殿的口!” 李叔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要不是月月机灵喊人,要不是有人路过!你现在已经是一具硬邦邦的尸首了!”
“你死了,痛快了。你让你妹妹眼睁睁看着你淹死、冻死?你让她往后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影子里?!你让你晓慧姐,让我,怎么跟地底下你爹妈交代?!我们把你俩接回家,是让你这么作践自己、这么不负责任的吗?!”
他每问一句,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我的灵魂上。比任何棍棒都疼。羞愧、后悔、后怕,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的眼泪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痛悔。
“李叔……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错?你这个错,差点就用命来抵!” 李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翻涌的情绪,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今晚,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什么叫‘哥哥’,什么叫‘责任’。想想这个家,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完,他不再看我,起身走进了里屋,关上了门。但那关门声,比任何斥责都沉重。
晓慧姐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没有替我求情,只是默默地拿来一个旧蒲团,垫在我膝下,又给我拿了件厚外套披上。然后,她抱着江月,坐在不远处陪着我,无声地告诉我,惩罚是必须的,但家,还在。
我就那样跪在冰冷的堂屋里,李叔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想到江月惊恐的哭喊,想到晓慧姐毫无血色的脸,想到李叔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后怕……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命,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了。它还连着妹妹的笑声,连着晓慧姐的关怀,连着李叔沉默的守护。
不知跪了多久,双腿从刺痛到麻木。里屋的门轻轻开了。李叔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他没说话,只是把碗递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看着他疲惫而沉重的脸,双手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也传到了心里。
“李叔,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会让月月涉险,再也不会让你们这么担心了。” 我哽咽着说。
李叔看着我,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伸手,将我拉了起来。“记住这个教训。男人可以犯错,但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上去睡觉吧。”
我知道,这场风暴过去了。但那份因为被爱、被在乎而产生的沉重责任感和深深的悔恨,却像那碗姜汤的暖意一样,深深地渗进了我的骨子里。它比任何一顿打,都更让我刻骨铭心。
……
日子就在这积雪渐融又复降中滑向岁末。春节的气息,开始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弥漫开来。虽然战事未歇,外面世界依旧动荡,但“年”还是要过的,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传统,是对艰难生活的一种反抗和慰藉。
李叔带着民兵加固了村口的岗哨,又组织村民清扫积雪,检查各家的房屋。晓慧姐则更加忙碌,她跟着村里的妇女们一起,用积攒的白面蒸出了一笼笼喧腾的大馒头,上面还用红豆点缀出吉祥的图案;她把秋天晒好的干菜泡发,准备着年夜饭的菜肴;甚至还用红纸剪出了歪歪扭扭但充满喜气的窗花,贴在我们房间的窗户上。
除夕那天,从下午开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就冒出了格外浓郁的炊烟,空气中飘荡着炖肉的香气和油炸食物的焦香,间或夹杂着零星的鞭炮声——那是村里孩子们省着放的零星小炮仗。
我们的年夜饭,就摆在李叔家那张旧八仙桌上。菜式不算丰盛,但每一样都倾注了晓慧姐的心意: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粉条吸饱了汤汁,软糯可口;一盘金黄色的炒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一碗用干豆角和土豆炖的菜,味道醇厚;还有那白白胖胖的馒头。中间,甚至还有一小条李叔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冻鱼,做成了红烧,算是桌上最“硬”的一道菜了。
桌子正中,点着一盏用玻璃瓶做的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将四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温暖而柔和。
李叔破例拿出一个小酒盅,给自己倒了一点散装的白酒。他举起杯,看着我们,古铜色的脸上被灯光镀上一层暖色,那道惯常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来,过年了。别的不多说,就盼着,平平安安。”
晓慧姐也笑着,给我们和她自己倒上了温热的米汤。“小辰,月月,新年好!多吃点!”
“李叔新年好!晓慧姐新年好!”我和江月也连忙举起碗。
饭菜的味道或许比不上记忆中海边的鲜美,更比不上以前家里妈妈做的精致,但这一刻,围坐在桌边的温暖,碗里实实在在的食物,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以及身边李叔和晓慧姐关切的目光,都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幸福。
我夹起一块炖得烂熟的猪肉放进晓慧姐碗里,又给李叔夹了一块鱼。晓慧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糖都要甜。李叔没说话,只是端起酒盅,浅浅地抿了一口,眼中似有微光闪动。
吃过晚饭,我们围着火盆守岁。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轻响。江月靠在晓慧姐身上,听着她讲关于“年”兽的传说,眼皮开始打架。屋外,是北国寒冬的凛冽与寂静;屋内,是橘红火光下的温暖与安宁。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看着妹妹安稳的睡颜,看着晓慧姐温柔的侧脸和李叔在火光中显得不再那么冷硬的轮廓,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酸楚又温暖的情绪填满。
这是自那个夏天,与父母在混乱的码头永别之后,我度过的最完整、最平静,也最接近“快乐”的日子。这份快乐,不再像雪地里玩耍那般短暂易逝,它沉淀了下来,像这火盆里的余烬,持续地散发着暖意,温暖着我几乎被冻僵的心脏。我知道,失去的永难追回,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大山深处飘着雪的小小山村里,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舔舐伤口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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